100%

  第七十回纷纷劝进洪宪辟新元踽踽独行腐儒思旧梦

  饶三暗暗羡慕,又恨自己浑身一点病痛也没有,没处可以骗钱。夜间转殷殷的向冯氏求教,并问她从几时做这讨饭勾当的。那个冯氏先伸头将饶三望得一望,便使劲的向饶三脸上吐了一口唾沫,又拍手笑起来,说:“我当是谁,原来你就是我们那条街上饶三爷呀。我起先听见你们弟兄,大家都做了革命党了,怎么还不曾发财?今天高兴,又来干我们这不长进的营生。三爷是贵人多忘事,通不记得我们穷邻居冯老太了,我当初住的那条巷子,离你府上不过约莫有半里多路。我那时候手底下有几个女孩子的日子,你三爷也有好几次白日里在我们那里打过炮的。后来你欠了我们几百文,便不常到我那里去。我也不曾着人打听你的行迹,有人告诉我说,又跳到多宝巷吴大脚去了。我还背地骂你这跳槽的忘八旦,将来管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,不知道你那时候,耳朵可发热不发热。好几个冤家路儿窄,如今我们又碰见了,老实你也该还我的钱。……”说着又将舌头伸得一伸,肩头撮得一撮,似乎奚落他没有钱的光景。饶三怔了一怔,才笑说道:“原来你就是如意巷的冯老太,嗳呀,换了一个人样了,你当初是个甚么样子,真真又白又胖,不说到别的,单拿你两个奶膀子而论,我们不是常夸赞,你那里像四十多岁的人的奶膀子,差不多初破身的女孩子,也没有你那样细腻白嫩。并不曾隔了几个年头,你的头发也就花白了,脸上又黑瘦了许多,若不是你自己说起,我便再认一会也认不出,你就是当日的那个冯老太。你这几年怎么不做生意了?为何一穷就穷到这个分际儿?”

  冯老太此时方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:“说来话长,我是遭了官司了,方才弄成这个局面。不怪你不知道,我听见人说,你那时候已经跟随你那大爷,跑湖广去了。刘四太爷那个女孩子,名字叫做玉娇,她那模样儿,是你看见过的,真真没有人不爱她。难得落到我手里,我的主意在她身上,打算至少三五千银子,是有把握的。那里晓得她的命苦,我也倒霉,她好好的同车大娘子睡在一张床上,陡然跑来一个冒失鬼砍千刀的,怎么溜进房去,白白将他们两颗头,伶伶俐俐砍掉了。说了也好笑,遇见我们那位糊涂瘟官,凶手已经拿到案,他转把他放跑了,忽的将我提得去,不问三七二十一,就是一千藤条子,打得我死去活来,可怜那时我就冲了家了。所有几年来积聚得几百两银子,也不彀那些如狼似虎差役,一抢精光。你替我想想,不讨饭还干甚么呢!我是半截下土的人,到了这步田地,也说不得了。只是你饶三爷还算是铮铮的一条好汉,如今弄到这个下场,我转替你气不愤呢!”

  饶三听了,也只唉声叹气,低着头更不言语。转是那个瘫子在旁,插起嘴来,望着冯氏笑道:“娘也不用替三爷过虑,难道自古以来,讨饭的人,就没有出息日子吗?怎我当初时常看看古来小说子,像唐朝那个薛仁贵,不是也流落在花子窑里的,后来如何一样会封王拜相呢?”冯氏笑道:“呸,小说子上的话,如何可以相信,那是人编着哄人的。你知道唐朝果真有个雪仁贵雨仁贵没有?。……”

  冯氏说的大家都笑了。自是以后,饶三便随着那一班乞丐,沿街叫化,到也落得逍遥自在。该应合当有事。有一天冯氏觉得身子不甚自在,背不动儿子上街,一眼看见饶三,睡在墙根底下,身上披着一条草鞯,把来尚当被盖,呼声如雷,睡得十分酣适。冯氏走过去,将他推得一推,笑骂道:“你看这是甚么时候了,还不上街去走走,你这没长讲东西,已经讨饭,还是这般偷懒。”饶三被她喊醒,忙揉了揉眼睛,推开草鞯,一古鲁坐起,果然那日影子已映满半身,也失笑道:“哎呀,是时候了。不瞒老太说,昨夜三更天,梦见我那个浑家,打扮得同生前一般无二,我当时同她少不得高兴了一番,便狠觉得有些困倦了,睡到此刻,都不省得。”

  冯老太笑着,向地下唾了一口唾沫,骂道:“大清早起,也不图个忌讳,谁同你梦呀梦的,在此胡嚼舌头。我告诉你一件事,今天我身子有些不好,想在这里歇一歇。那个累赘,只是苦没有人背他。我意思要累你一天,你背他上街,讨的钱,今天晚上同你平分,你答应不答应?”饶三跳起来笑道:“这有甚么使不得。老太太,你只管放心去害病罢。你病一个月,我背他一个月。你便病了三年五年,我也有本领背他三年五年。”冯老太不等他话说完,连连用脚在地上踏着,口里念道:“踹死放屁虫……踹死放屁虫,有病给你去害罢。”饶三见她这样,不由哈哈大笑,跳起来便去背他儿子。他儿子喊道:“你手脚放轻些,捏得人痛的。”

  饶三也不理会,早一路跑向前去。两人商议着,少不得拣热闹的去处去走动。饶三才将瘫子轻轻放落在地,叫他在地挪着,自己便扯开那一副破竹喉咙,老爷太太少爷小姐,一路喊得前去。此时因为瘫子走不前进,一步一停,虽然那片破竹匾子里,约莫讨得百十来钱,再瞧瞧日影,早又到了响午光景。饶三低低唤着瘫子说道:“老弟,你肚子可饿不饿?我委实饿得喊不动了。你把竹匾里的钱,全行交给我,我买几个烧饼来给你充饥,你暂且睡在路旁等我,不要走失了。我在前边那个饼铺里子去,吃一碗大面。……”说着伸手早将匾子里的钱,拿过来花里花拉,向衣衫里一倒,拔起步就走。瘫子喊道:“那匾子里钱多着呢,你须用不完许多,分一半去尽彀了。”

  饶三回头,将眼一说:“回来同你母亲有帐再算,横竖这钱派我一半呢。等用不完,再交给你也不迟。”且说且走,眨眨眼已不见他踪迹。饶三果然跑了一会,看见街左有一家小饼铺,匆匆的跑入里边,拣了一个座头,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竹筒,纵纵横横,安着十几根毛竹筷子。饶三将筷子取了一双在手,高声喊道:“快替我下一碗大面来,另外再拿十二个烧饼,吃了一齐算帐。”

  当时早走过一个小堂倌来,满头生着鐍疮,刚举着一只手在头上乱抓,那一只手便插在裤腰里,笑嘻嘻向饶三问道:“你吃甚么?”饶三又说了一遍,小堂倌声答应了一句,重又高高的向厨上喊道:“哎,大面一碗,烧饼十二个呀。”厨上接着应道:“咔……咔!”那一声格外清越,声音又拖得极长。饶三又笑问那堂倌道:“你家有酒卖没有?”小堂倌摇摇头说:“要吃酒,拿现钱我替你去买。”饶三忙道:“有有有。”随即在腰里数出四十文,说:“替我卖四两烧酒来吃。面要顶好麦铳子,若是搀杂半点水儿,我拿酒壶砸你脑袋子。”

  小堂倌接过钱笑了一笑,不多一会,酒同大面都已递过桌上来。饶三且不吃面,先揭开酒壶盖子,用鼻子闻了闻,又拿一根筷,向壶里试试深浅,复行在嘴里咂了咂,也不开口。这才一杯一杯的,拖面带酒,霎时吃得精光。那烧饼已经送上来,又狼吞虎咽,一顿把来送入肚腹里,算了算钱,又花去六十文。再摸摸腰里刚剩得二十二文了。此时又想到瘫子,还不曾吃饭,不如带几个烧饼去罢。遂将那个二十文,横在桌上,叫小堂倌拿十个烧饼来,自己向袖里一塞,多的两个小铜壳儿,却好一边耳朵眼里塞了一个,只才站起来,伸一伸腰,慢慢踱出店门,意欲顺着原路而行。一抬头,忽然看见十几步外,簇拥着一大堆人,挤在那里,不知有甚么事故。自家高兴,也就挨身进去,瞧一瞧热闹。及至挤得进去,再一望望,原来并没有甚么可瞧的顽意儿,不过一个老者,向地下铺了一个测字摊子。那老者约莫有五十多岁,生得瘦条条的一副脸儿,额角上撑着铜根玻璃眼镜,几根黄鼠胡须,衣衫褴褛不堪,只有一方破布,方圆约有五六尺光景,上面陈设着一个水池,一个破的砚台,乌光漆黑的木盒子里,堆着无数字卷儿。那先生背后,又挂着一面长旗子,约莫写着五个大字,饶三认了半会,只认得第二字,是个天地的天字,想是那先生测字的招牌了。那先生先前只管拈着几个字卷儿,向左右看的人嚷着:今天只送五位,不取字金。嚷了半日,一总没有人接他字卷儿。先生不得已,又丢下两个,又嚷着:“只送三位……只送三位。”

  依然还没有答应。只见先生脸上渐渐急得紫涨起来,老实两字卷搁下,复行拿起自家面前摆的那个粉牌,用左手轻轻托着,右手便在黑水池里染了一指头黑汁,向众人说道:“诸位不肯测字,却不要走开,帮兄弟一个场面。兄弟无以奉敬,且画点小顽意给诸位瞧瞧。……”先生将这话说完,果然围拢近前的人,越发多了。那先生不慌不忙,便举起右手,在粉牌上划来划去,先画了一只螃蟹,又画了一条乌龙,到也画的有点意思。画了好一会功夫,饶三觉着也没有甚么趣味儿。正待要走,猛不防在这个当儿,大家忽然一齐都将头掉过去向东首那边瞧看,原来远远的跑来一个汉子,急得满头是汗,直排众人,挤到那测字先生跟前,嘴里乱嚷着:“先生替我测一测字……先生替我测一测字。”

  其时那个测字先生见有人来照顾他测字,急忙将手里粉牌放下,嘴里向那人说着,请拈一字,不灵不要钱,一面已经用一片破布擦那粉牌,将那些画的乌龙螃蟹,一顿擦得干干净净,提起笔来等字,此时转将饶三绊住了,呆呆的站在一旁,只不肯走。只见那汉子随手拈了一字,摔在先生面前。先生轻轻打开一望,就用笔将那个字照誊在粉牌上,这个字真把饶三朦住了,罚誓也不认得。原来那先生写字的时辰,饶三留心看他落笔,刚在左边写了个男子,又在右边写了个男子,忽的中间又添上一个女字,好像三个字联合在一处似的。饶三暗发笑道:敢莫这位先生是拿着那汉子顽的,世界上那里有这样字呢。且不管他,到要看看他们如何测法。只见那先生细迷着一双鼠眼,向那汉子问道:“不敢动问贵客,是问的甚么事?好让。……”那汉子不待先生说话完毕,只管拿着袖口子揩抹额角上的汗,接口便说道:“问的我女人昨夜跟人溜跑了,我此时要赶去追问她,不知可来得及来不及?。……”说毕这话,更不开口,只管翻着两个白眼珠儿,呆呆的向那先生瞧。那先生到异常敏捷,更不迟移,开口便说:“哎呀,你这女人,除你而外,还相与了一个人呢。你不看见这字形上面,一个女字,就是你的妻子,那两个男字,一个便是你,一个便是奸夫,这不是分明那个奸夫领着你妻子在前面跑,你在这后面追赶着,这个字再灵再准不过。……”

  先生说完这话,两边看的人都齐齐喝起彩来。还有人暗暗夸赞说,当初这造字的人,好像便为着今天这件事才造出这嬲字来的,不然那里有这样巧。……那测字先生真个高兴非常,颠头播脑的,只待伸着手同那汉子索取笔资,谁知那汉子更不取钱,又续问了一句道:“还请先生查一查,奸夫淫夫,是打从那里走了?我此去追赶,宜从那一条路走,方才追赶得上?。……”这一句话,先生可是出其不意,一时转对答不来,只顾拿着笔,在粉牌上画来画去,画了一个口字,又画了一个十字,画了半会,也不曾画出甚么。此时众人都静悄悄的看着他,饶三要走,又舍不得走,又觉得站的辰光也是不少,适才吃的大面及烧饼都渐渐消化了,腹中又饥饿起来。一想,我这袖子里还有几枚烧饼,不妨摸着吃了一半,留一半带给瘫子,也不为过。于是且摸且吃,到也煞是快活。再看那先生半晌方挣出一句话来说:“你问我从那一条路追赶,因为字上没有断得出,我也不敢乱说。难得这男子中间有个十字,大约你每逢十字路口,便尽着力去赶,少不得终是要赶上的。……”那汉子听见这话,再一望这地方,却是十字街口,更不怠慢,向先生说了声:“得罪得罪,我便遵着先生的话,飞快的赶去了。”说毕,遂开大步双脚如飞,果然直向十字街口而去。此处先生急得甚么似的,直着喉咙喊道:“讲了这半天话,你还不曾给钱呢?”那汉子那里听见,一霎之间已无踪迹,引得众人拍掌大笑。先生要跑去赶他,又怕这字摊上放在这里,没有人照应,口里只嚷着晦气晦气,又羞又恨,赌气收拾字摊子要走。众人也就纷纷各散。饶三见店家已上灯火,心里一慌,怕瘫子在那里等得不耐烦,忙忙的跑向瘫子睡的那地方。瘫子见饶三已来,喃喃骂道:“你到那里去撞魂的,将人独自搁在这里,肚里又饿。你拿去我的钱,说替我买烧饼的,快取出来罢。”

  饶三也觉得十分惶愧,见同他要烧饼,忙答应道:“有有有。……一面说,一面向怀里去掏摸烧饼,谁知适才在测字摊儿上,吃得大意,所有十个烧饼,一共都装入肚腹里,并不曾剩下一个。伸进去的那双手,几乎伸不出来。瘫子见他这模样,知道烧饼已无望,只喃喃的骂声不绝。饶三自知理亏,一句也不分辨,尽埋头在一旁发笑。瘫子又骂道:“不管他,你快背我回转去,我们有话,再行理论。”饶三没奈何,只得重行将他背起,一口气跑转鼓楼。冯氏同着另外几个乞丐,大家团在墙根下闲话呢。一个见他们回来,先笑问饶三说道:“今天三爷辛苦了,孩子狠累着你。”饶三也不敢答应,轻轻将瘫子放下地,咬牙含笑,躲向一旁睡了。此处瘫子将前后事迹一一告诉他母亲冯氏,冯氏不听犹可,听瘫子说毕,不禁急得跳起来,指着饶三骂道:“我把你当着一个人看待,尊敬你一声三爷,原是孩子们上街,他腿脚不便,想你照应,你怎么对他乞讨的钱,一古拢儿都赚入你腰包里,连一个黄烧饼都不给他充饥,我同你拍手掌赌一赌,你今儿若不将这钱拿出来还我,我有本事掏出你肚腹里牛黄狗宝来。”

  冯氏骂一顿,又忙忙的掉转身子,将自己日间所剩的有些粥饭,又端过去给瘫子吃,口里百般的乖乖儿子,心肝儿子乱叫,说可怜今天我这残废儿子吃了那杀才的大亏了。瘫子一面吃,一面又说道:“他那里同我是讨钱呢,他将我所有的钱拿去之后,不知在那里鬼混了半日,影子也看不见他,一直等到街上人家都上了灯了,他才醉醺醺的跑转来背我。”

  冯氏恨道:“都怪我这老鬼害病,害得不好,他不将钱拿出来给我们,我拚死也不饶他。”说毕,又跳到饶三身边,饶三早假装睡着,任她骂也不理会。冯氏急了,走过去重重蹋了他两脚,骂道:“你休得装死,你有造化,快将钱拿出来,我们万事干休,若迸出半个不字,看我同你拚了你死我活。揭开窗子说亮话,我们讨饭的人,钱就是命,命就是钱。饶三被他蹂躏不过,也就急起来,跳起身子,睁圆两个大眼睛,向冯氏吆喝道:“我腰里若是还藏着半文,叫我留着刮痧子,我也不欺你,同你儿子讨得到有百十来文,只怪我肚皮大,吃得干净了,等我将来发财,少不得要偿还你,此时你便逼死我的命,这棺材还须落在你身上,替你计较,也不划算。……”

  饶三说着,就一口气将自己衣衫扯开,来给冯氏收检,几乎连一条破裤子都退下半截。旁边那些同伙的乞丐,大家都围拢来,做好做歹,向冯氏讲情,冯氏一定还是不依,劈口向饶三脸上啐道:“亏你不羞,还说是将来发财还我呢。我请问你,如今已经讨饭了,讨饭的人都发起财来,除非民国里又出了皇帝。”说毕,就走过一边,不再同他理论。饶三笑向那些乞丐说道:“哼哼,冯老太她就瞧不起我,一总没有发财日子了,大家且看看罢,我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位测字先生,测的字机,狠是灵验,可惜我没钱,不然我也请他测一个字儿,看我几时碰着运气,弟兄们都是我同过患难的,我总不忘了你们。”

  内中便有个乞丐问道:“怪道瘫子说三爷在街上耽搁半日,原来是瞧人家测字的,三爷何不说出来大家消遣消遣。”饶三当时又高兴起来,便将适才测字那件事,滔滔讲了不绝。又说那先生穷得不堪,等了半日,等了一个来测字的,又不给钱,真是背霉极了。饶三刚在这里手舞足蹈的说话,却好又被冯老太听见了,高声问道:“三爷你说的那个先生,可是一个瘦骨脸儿,左边嘴唇上有个黑痣的?”饶三笑道:“一点不错,可恨我不知道他的名字。他的名字上面,我只认识一个天字,其余就认不得了。”那些乞丐也帮着想了一会说:“名字上有个天字的,莫非就是那个半天穷罢了。”饶三笑道:“我也不管他是一天穷半天穷,总觉得他穷得利害罢了。”

  冯氏又嚷起来说:“甚么半天穷呀,我知道这人他叫做刘祖翼。当初原是个没有出息的廪生,我那个被杀了头的玉娇,就是他的千金了。久已听见他的女人,在这一年前就死了,如今可怜这刘先生境遇也就同我们差不多了。他在那条街上摆测字摊子,等我明天去看看他,也不枉我们在先认识了一常”饶三笑道:“冯老太你可不用怪我了,我虽然耽搁了半日,不曾陪你儿子去讨钱,毕竟替你寻觅出一个老相好的来,也可以将功折罪罢。”冯老太笑骂道:“谁是谁老相好的?他才是你的堂客老相好呢。”

  饶三也笑道:“我的堂客骨头业已打了鼓了,你还拿她开心,怕今夜她要来揪你。”说的大家都笑了。一宿无话,次日冯老太果然背着瘫子,上街时候,一直寻觅到那测字摊上,会见了刘祖翼。好在刘祖翼并没有多少主意,冷清清的,刚好同冯老太叙谈叙谈家常。冯老太讲到目下际遇颠沛,自从吃了官司,如今偕着儿子在外面叫化度日。刘祖翼耳中猛然听见叫化二字,不禁触动一件心事,忙拿眼向四面瞧了瞧,见自家字摊上,此时围绕的人甚多,不便讲话,于是站起身子,将摊子托了一个熟人照应着,悄悄扯了冯老太,向一座冷僻土地庙旁边,低低对她说道:“你们如今真是不济了,如何干出这勾当来,做了叫化,是一辈子没有出息的。”

  冯老太叹道:“谁还愿意叫化呢,也教做没有法子。你侄子又是残废,肩不能挑担,手不能提篮。我呢年纪又老了,要想走一步,谁还肯娶我回去做老亲娘。不怕你四爷笑,我们这一辈子也算了。”刘祖翼笑道:“这个却又不然,天下事除得死法,想活法,莫说做了叫化,就没有出息,你只要依我,管你们母子两个,一生吃着不荆……你依我,今夜赶快回去,多约几个同你们在一处叫化的,大家齐集在一处,准在明天日落时分,我亲自收拾了测字摊子,到你们那个府西街鼓楼底下,当着众人宣布这事,包你听了要快活起来。我此时不便同你耽搁了,我的摊子没有人替我照管,你就赶快背着你那儿子回去罢。你依我把这件事办成功了,从今以后,大约你们母子也再不用沿街叫化,被人家耻笑了。”

  刘祖翼说完这话,拔步就跑。冯老太被他这一顿话,说得六神无主转呆立了好一会,暗发笑道:“这老头子做事毕竟迂腐非常,大不了想同我轧姘头罢咧。又不是明媒正娶,要了人家黄女儿了,还是这般惊天动地,逼着我约集许多人出来,做我们的大媒,难不成愁我嫁了你,以后又跟着别人逃了。咳,光阴不知不觉,我今年到好有五十九岁了。天下的事,那里会料得定,不意竟还有个刘四太爷,赏识我这多年的骨董,明年第一件事,就须要逼着他替我做一场六十整寿,风光风光。……”冯老太越想越是高兴,忙忙的赶到瘫子那里,背着他就走。瘫子问道:“妈呀,时候还早呢,怎么到回去了,再绕几条街巷儿,多少也还掏摸得几十文。”

  冯老太笑道:“呸,从今以后,有你亲老子给钱你用,不要叫化了。”瘫子问道:“我亲老子死得年代多了,如今那里又跑出一个亲老子出来?这话我真不明白。”冯老太道:“你明白怎样,不明白怎样,少不得明天晚上,你就知道了。”一句话将瘫子堵住,再不敢多问。母子两人回了鼓楼,果然别的乞丐们,都不曾回来。冯老太将身边讨得的钱,数了数,又跑去买了些晚饭,同瘫子对面嚼吃。黄昏时分,住在鼓楼的那些乞丐,方才陆陆续续的回来。一见了他们母子,大家都有点诧意,说他们回来得恁早。饶三最是一张快嘴,故意向冯老太脸上望了望说道:“冯老太定是发了意外的财香了,你看她满脸的春色儿,有红有白,我若是早出世二十年,定然娶老太做堂客。”冯老太尚未及答话,瘫子已嚷起来说:“饶三爷休得胡说,我妈今天已替我寻得亲老子了。”饶三听毕,不禁拍手大笑,向着众人说道:“我的话何如?你们看我虽然不会测字,这麻衣相法,是我拿手第一等本领呢。”

  众人也就随着大笑起来。冯老太外面虽然假装恼他儿子讲话,心里却巴不得有人问她,一面向瘫子眨了一眼,一面低着脖子,喃喃自语道:“这也是各人的缘法。其实我这么大的年纪,谁还愿意走这一步儿呢!”先前众人见饶三同冯老太闹着顽笑,也不过以为他们常常取笑惯的,本不甚介意,此刻忽然听见冯老太说出这样话来,各各惊奇诧异,都围拢近前,向冯老太询问这事。冯老太遂一五一十,将适才遇见刘祖翼的一番说话,告诉了他们,并趁势请他们明晚聚拢在一处,不可散了开去。有别的叫化子,是大家认识的,不妨多约几十位来,做我们两个人的凭证。众人含笑答应了,饶三早跳起来向冯老太说道:“可又来了,昨天多用了你几十文,你就同我放下脸来,骂得我狗血喷头。明天你也有用着我们的地方了。还有一层,你们成了好事,须拿甚么酬谢我?我请问你,若不是我贪看这刘先生测字,你做梦也不会想到他,不想到他,就不会遇着他,不遇着他,你就烂掉了你那东西,也没有人来娶你。你想想,可该谢我不谢?”内中有个乞丐,名字叫做吴三尖嘴的,接着笑道:“饶三哥你忙甚么呢,明天冯老太同刘四爷成亲之后,他们两家老骨头渣子里,少不得都要榨点油水出来,叫他们留点给你饶三哥润一润馋吻,可好不好?”

  饶三摇头笑骂道:“你替我夹着你那张尖嘴,安分些好多着呢,那是给你尖嘴吃的,我是不领这个情。”说着大家又是哄然一笑。冯老太只急得骂他一句,骂你一句。闹了好一会,大家这才各各都去睡觉了。到了第二天,冯老太真个不曾出这鼓楼去叫化,别的乞丐也因为要看这件新闻,到有好些人,只略略向街坊上走了一趟。刚是午后,早都齐打伙儿,又约了远近相识的乞丐,陆陆续续都向鼓楼底下取齐,真个有二三十个叫化子聚拢在一处。有好多人向冯老太称贺。冯老太虽然不敢公然承受,却也不肯过于推辞。好在叫化子虽多,他们本不讲究座位,三个五个,一堆一堆的摊坐在当草地上。竹竿儿破碗儿,随手都放在各人身边。流脓淌血的,引着许多苍蝇在那里摆阵。弄蛇的把来绕在臂膀上。耍狗的因为闲着没事,大家逼着狗跳舞。饶三虽然也做了好几个月叫化子,却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有趣的大聚会,直乐得手舞足蹈,跳来跳去。毕竟是他眼快,早在一旁吆喝起来:“诸位弟兄们,快上去迎接呀,新姑爷到了。”

  众人抬头望去,果然见那刘祖翼,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洋布长衫儿,高一步低一步的蹀躞而来。大家都笑着站起身来,便是冯老太的那个儿子,睡在一旁也昂起半边身子,向外瞧看。转是冯老太到此,反有些腼腼腆腆的,迎上去也不好,不迎上去也不好,只得端坐在一旁,动也不动。刘祖翼一眼看见,果然有许多乞丐在此等他,知道冯老太不负他昨日那番嘱托,心中甚是喜悦。及至听见饶三口口声声喊他做新姑爷,还疑惑他们同自己开心,忙斯斯文文的向那些乞丐笑道:“诸位幸会,这话从何而来?……这话从何而来?”

  再掉头望了望冯老太,见她那怪模怪样坐在那里,心中已瞧科九分。偏是那吴三尖嘴的嘴快,早已扯着刘祖翼,将冯老太所说的那番话,原原本本替她复说了一遍。刘祖翼笑得弯腰曲背,忙竭力分辩道:“这是那里的话,断乎没有这事,定是冯老太错会了学生的意思了。”

  冯老太坐在一旁,先前听了刘祖翼口气,已是冷了半截。及至吴三尖嘴又这般问,刘祖翼又这般答,此时若有地洞真可以钻得进去。幸亏她这副面皮还生得既厚且老,跳起身子扑一扑衣衫上灰尘,走近刘祖翼面前,气愤愤的说道:“刘先生你不用听他们乱嚼舌头,我几时告诉你这些话的,你们拿这些话来葬送我。”说着真个要掉下泪来。刘祖翼忙安慰她道:“弟兄们的顽话,老太你也不用同他们认真,我们还干我们的大事是正经。”

  此时众乞丐才知道冯老太是误认了刘四太爷说话,大家见冯老太已经羞愧得要死,却也不忍再同她闹着顽笑,只好在旁边你望我,我望你,挤眉弄眼的发笑。又因为先前听见冯老太嫁人,少不得跑来混点酒饭,今瞧着这般情形,知道酒饭是没有指望了。到有一半人不大高兴,陆续想要走开。刘祖翼笑着说道:“众位弟兄们休走,我请冯老太邀合弟兄们,原有一件大事商量。比较我同冯老太做亲,还快活得几百倍。我先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动问诸位,我们如今的中国可有皇帝没有?”这一句话才问出口,早把四围站着的人都引得笑起来。先是吴三尖嘴发话道:“刘四先生,你单会笑穷人没卵子,我弟兄们不过时运不济,不幸做了叫化子罢咧,怎么连个时事都不知道。自从大清皇帝退了位,如今只有大总统了,难道这样大事,我们还朦在鼓里不成。”

  刘祖翼笑道:“啧啧啧,倒瞧不起你大哥,真是文明得狠。还不曾请教大哥尊姓?”吴三尖嘴道:“不瞒四先生说,我姓周吴郑王的吴。”刘祖翼又笑道:“大号呢?”吴三尖嘴又道:“小人自幼便讨了饭,讨饭的人,那里还用得着大号小号,大家都喊我做尖嘴,四先生也就喊我尖嘴罢。”刘祖翼笑道:“不敢不敢,吴先生。”吴三尖嘴刚听见这三个字,忽然扑通向地上一跪,直撅的动也不动,引得众人益发大笑,便连刘祖翼也被他吓噤住了。众人见他这怪模怪样,忙笑扯他起来,说道:“刘四先生同你讲正经,你为何这样疯疯癫癫的?”

  吴三尖嘴这才大笑起来,说道:“阿弥陀佛,不当人化拉子,我吴三尖嘴,自从出娘胞胎以来,只有人赶着骂我啐我,喊我做穷鬼,呵叱做讨饭花子,索一口冷饭,要倒贴几个亲娘。讨一个小钱,要骂我几声浑蛋。不幸这个吴字,做了我三尖嘴的姓,底下从不会安过先生两字。你适才不是听见刘四太爷,忽然喊起吴先生来,叫我听了,真是筋骨酥麻,浑身痛快不打紧,只怕老天爷该罚我讨一世饭的,怕折了吴先生三字的福,将来还要多讨两世,也未可知。”

  众人听了,这才悟出他的用意。固然有人嘲笑他,也有些觉得他这话竟有至理,不禁在旁嗟叹的。刘祖翼忙笑道:“吴先生,你这话可又错了。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。难这讨饭这件事,便该讨一生一世不成?只要遇着机缘,像诸位这一班人才,不但将来人称你们做先生,便是做老爷,做大人,做尚书侍郎,都是极容易的事。你们如不相信,我此次特地跑来,同你们诸位商议的,就是将来做老爷大人尚书侍郎的基根。”

  刘祖翼说到此处,早把大家听住了。先前还有人想跑走的,此时都一齐呆呆立着,急等刘祖翼说出分晓来。内中尤以饶老三快乐无比,跳得有几尺高,喊道:“刘四太爷,四祖宗,你快点告诉我们,教我们好法子,怎生便叫我们不去讨饭,去做老爷。人都说一世做官,三世打砖,可想做老爷的要讨饭,却不难。讨饭的想做老爷,怕不容易罢。”这时候众人也就叽叽喳喳,不狠相信,那声息便有些不狠安静。刘祖翼忙摇双手说:“众位休得乌乱,且待我说出缘故来,大家再批评不迟。适才吴先生说,目前中国里没有皇帝,只有大总统。如今的大总统,诸位可知道是谁?”众人七搭八搭的答应道:“袁大总统,……袁大总统。”

  刘祖翼道:“谁说不是袁大总统!但是袁大总统做了总统,是你们知道的。袁大总统想做皇帝,诸位可知道不知道?”刘祖翼话才说毕,众人却面面相观,不敢开口。吴三尖嘴笑道:“刘先生这一问,却把我们问住了。我们讨得来几个钱,只彀买饭吃,却不彀买张报纸来看看。袁大总统做皇帝这件事,发誓也不知道。”刘祖翼笑道:“可又来。诸位可惜没有钱看报,若是将这几天的报,买得一二份来看,才有趣呢。各家报上在他报的名字旁边,赘了几个极小极小的小字,是洪宪元年,你想皇帝的年号都有了,我们这中国还想老远是民国不成?”

  吴三尖嘴笑道:“这句说话,我可又不懂了。既然皇帝有了年号,报纸上便该刻几个大些字,何以洪宪两个字,又那样小呢?”刘祖翼笑道:“这个意思你们如何还不明白,袁大总统做皇帝,也不是人人愿意的,你想报馆那些先生们,还不促狭不刻这两个字呢。又怕官厅里要来干涉,若是真个替他刻这年号,又有些不服这口气。所以拣那极小极小的字,赘在旁边,仿佛颂祷他不过是个小朝廷,小顽意儿,这也叫做奉行故事罢咧。……”刘祖翼刚在这里咬文嚼字,饶三听得不耐烦起来,忙插口道:“大字小字干我们屁事,何必在这里研究他。但是袁大总统做皇帝不做皇帝,与我们讨饭化子又有甚么相干?刘先生你快快宣布了罢,我们肚腹里倒狠有点饿了。”

  刘祖翼笑道:“不错不错,正是话休烦絮,言归正传。我久已打听得袁大总统要做皇帝,是有人劝着他做的,北京城里有个六君子,在朝里运动。据说做皇帝的各种规矩,却预备好了,外省那些官长,也就上着表章,称皇上的称皇上,称奴才的称奴才,业已闹得烟舞涨气。谁知又有人说道:“民国里的皇帝是要百姓大家劝进的,目下是凡有一种团体,都要结合了劝袁大总统做皇帝,做生意买卖的人,他们有他们商会,正是不消说得,早已热闹过了。就如各处戏园的戏子,各处妓馆的婊子、下至抬轿的轿夫,拉车的车夫,以及扒墙撬洞的毛贼,明火执杖的大盗,谁也不赶着请人做一道表文,送到北京政府里,好尽普天之下百姓的义务。只要有一天皇帝真个即了位,这一班人,大约总是开国功臣,甚么都督呀,元帅呀,一定稳稳到手,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。我昨天碰见冯老太,无意之中听见众位兄弟们,都在这里困守一隅,没有出头日子。我当时就想到兄弟们虽然做了乞丐,这乞丐难道不是中华民国的国民吗?为甚么别人做得的事,大家转缩着头不肯去做。哼哼,就算弟兄们志趣高尚,苟全性命于乱世,不求闻达于诸侯,仿佛拿着当初诸葛孔明自比,但怕到了袁皇帝登极那一天,带着龙帽,穿着龙袍,踏着龙靴,高高的向那龙椅上一坐,睁开龙眼细细的将那些劝进表文,一道一道看了去,见别人都有这一篇劳什子,单单没有弟兄们这篇劳什子,那时候不由龙心一怒,冲开龙发,撅起龙须,张龙口,说龙话,说寡人奄有中国,难道这中国里,别的人材都有,就没有讨饭的叫化子吗?叫化子瞧不起寡人,都不劝寡人做皇帝,显见是自外生成,形同反叛,左右侍卫何在?快替寡人将国中二十二行省的叫化子,一齐捆绑前来,推出午门斩首示众,以为将来叫化子不忠于寡人者戒。哎呀哎呀,到……这个时候,诸位弟兄们,莫说没有出息日子,就是想把这吃饭家伙完完全全的安在头顶上面,留着讨点剩饭剩粥度度日子,怕也没有指望了。”

  刘祖翼正待再望下说,谁知冯老太的那位贤郎,他虽然是个残废,胆子却是极小,忽然听见因为不劝大总统做皇帝,就该杀头,他已吓得呜呜咽咽,睡在地上哭起来。便是别的乞丐,大家也有些栖惶颜色,仿佛将来真个要上法场一般。毕竟饶老三同吴尖嘴有些见解,说大家何必如此着慌,刘先生说的是不劝总统做皇帝,才到这个分儿。若是我们也用那篇劳什子,劝进起来,就没有这斫头的罪名了,而且还许做着大官呢。这几句话,又把众人说得高兴起来,遂都簇挤着刘祖翼说:“我们为甚么不劝他做皇帝,为甚么要比做诸葛孔明。只不过这篇文章,我们不会动手来是是非人,去是是非者,就请刘先生替我们做一做,我们将来做了官,自然不忘记刘先生的恩德。刘先生若有半字推辞,好在我们将来都是死命,此时也断不让刘先生溜跑了。”

  刘祖翼笑道:“诸位说的话,又未免太过虑了。这件事是兄弟来同诸位商酌的,又不是诸位勉强兄弟,兄弟何至溜跑。况且诸位此时看待兄弟,似乎摆设一个测字摊儿,与诸位乞丐,毕竟不同,其实论起窘况来,大家都是一般的,不是兄弟敢说一句放肆话,兄弟便是一个叫化头儿。遇着这样大事,少不得我来替大家出个主意。但是一层,这一道劝进表文,到是不能轻轻落笔的,少不得还要请一两个精通文墨的人,大家斟酌起来。”刘祖翼说到此处,又抬头将天色望了一望,说:“同诸位说话不打紧,不知不觉,天色又晚下来了。兄弟先回舍下去吃了晚饭,再来同诸位接洽不迟。”

  众人那里肯依,说:“刘先生又同我们生分起来了。弟兄们虽然精穷,这一顿晚饭,还预备得起。先生不嫌简亵,就在这鼓楼底下,吃杯水酒,回去不迟。”说着便都从腰里将日间讨得来的钱文,一把一把攒凑起来,交给饶三同吴三尖嘴两人,分头去办。不多一会已买来好些牛肉烧酒,拿了一床破席子,铺在地上,大家围坐下来,吃得十分畅快。是时正是十一月中旬,天气晴朗,那一轮明月,斜照入鼓楼底下,鲜妍皓洁,连灯火正不消用得。吃酒时候,大家又催着刘祖翼立刻打稿儿,将劝进表文做好,就赶在年底送到县署里,请县里大老爷,替我们出奏,大约总在明年正月里,定可奉到恩诏,弟兄们立即可以升官发财。刘祖翼被他们逼不过,端着酒杯子,用手撇一撇鼠须,只管凝思无语。大家还猜他是在这里想文章稿儿,到也静悄悄的不去缠扰他。等了好一会,刘祖翼重又笑道:“不瞒诸位说,兄弟在前清时代也曾缴幸补过一名廪生,当时做起文章来,不敢夸口,真是水到渠成,千言立就。不幸如今穷困得久了,科举既废,兄弟那里还有心肠去捧那书本子,说到文章上面,已经日疏日远,此刻若是叫我做这劝进表,到狠有点万难。……”众人听他说出这话,大家面面相觑,都露出失望意思。刘祖翼也知道他们的用心,忙又说道:“我虽然做不得这件事,不妨请出一个人来替我们捉刀。在当初说起来,就叫做枪手,想诸位都是知道的。如今这枪手不须远远等去,我有一个好朋友,他住的地方,离此处又不多远,这须请一位兄弟,跑到他那里,说是我请他吃酒,他听了包管飞也似的到来,我将这件事托他,他是终年不离书本子的人,料还做得极快极好。”

  先前众人听得刘祖翼不能做这劝进表,不免有些失望。如今又听见他推荐出一个人来,方才转忧为喜。第一个是饶老三忙说道:“我去我去。”说着站起身子就走。吴三尖嘴也不拦住让他跑了好远,才向众人笑道:“你们瞧这饶三哥,冒失到甚么田地,刘先生请的枪手,还不曾告诉他是谁,他便没命的跑去请这人去了,我偏看他向那里请去。”这一句话才把大家提醒,便连刘祖翼也笑起来说:“只是怪我太荒唐了,他又不问我。”一句话未毕,果然饶三已匆匆的重又跑回,喘吁吁的问道:“没名没姓,累我问了好些人,都没有人会知道。刘先生你还得好生告诉我罢。”刘祖翼道:“谁说不好生告诉你,只是三哥腿脚太快罢了。这人姓何,他是教书的先生,住在城隍庙西首巷内,他们首贴着私塾两个字,累三哥再跑一趟罢。”

  饶三笑道:“原来是何其甫何老先生。他是我最相熟的,包管一请便到。”说毕,迈步又跑。果然不一会功夫,便跑至何其甫家门首。饶三是心里有事的人,不由分说,早捏起两只拳头,拚命价向门上擂得极响。谁知何其甫是时正在灯下揣摩墨卷,吟哦得正自高兴。美娘抱着女孩子,早已睡在床上了。忽然听见外边有人敲门,何其甫吃了一吓,慢慢的掩着灯,隔着门问了一声敲门的是谁?饶三喊道是我。……何其甫早已听得是饶三声音,忙退了几步,将灯放在桌上,依然读起他那墨卷来,更不睬他。这是甚么缘故?原来饶三自从落魄以后,时常向何其甫那里借贷,初次尚乞得六八十文不等,后来闹得厌烦了,被何其甫骂过几次,饶三方才不轻易上他这门。此次饶三心里以为是奉的刘祖翼命令,理直气壮,喊他开门,却不道何其甫错会其意,怕他此次又来索诈,简直不理会他。饶三此时真个没有法子,垂头丧气,重又跑回鼓楼,告诉了刘祖翼,那何先生不肯开门的事。刘祖翼听了,也没做理会处。还是吴三尖嘴明白这个道理,笑向饶三道:“我恐怕何先生有些畏惧三哥,也不怪他这半夜三更,究竟是件甚么要事呢。我却知道那何先生的为人,这深夜里要是有一个女人去寻觅他,包管他听了便开门不迭,不是我笑话三哥,这一件事须得仰仗我们这位冯嫂子去跑一趟,包比饶三哥极有效验,你们如若不肯相信,我敢同你们拍手掌赌一赌。”

  饶三急道:“赌甚么呢,只要能彀将何老先生请得来,都是大家造化。冯老太她难道不是叫化子,这件功劳,让她干了罢。将来你家相公做了官,谁还敢道你不是老太太。”众人笑道:“三哥说得爽快,冯老太呢,辛苦一趟罢。”大家说过这话,都向冯老太望。只见冯老太一个人倚在墙脚下,正在那里打渴睡。她心里总因为今日错会了刘祖翼的用意,不无有些羞愧。此处他们虽然闹得烟舞涨气,她老实也不理会。此番见他们又催迫她去请何其甫,始则不肯答应,后来被逼不过,只得懒洋洋的站起身来,说道:“我去是去,我却认不得这何先生的牢门。”

  饶三接着说道:“还是我陪你去,到了门首,我躲在你身后,只要你将他引诱得开了门,那就不愁他逃跑了。但是有一句话要叮嘱你,你喊门的声气,越是尖脆,他就越开门得快。你若用你这老腔调儿,怕就同我一样,他会死也不睬你。”冯老太也笑了笑,果然随着饶三,趁那月地下,一口气又跑至何其甫门首。饶三悄悄的躲在一旁,冯老太用手在门上轻轻拍得一拍,只听见里面有人问道:“又是谁来敲门打户的?”冯老太知是何其甫声音,遂捏起喉咙来答应道:“是我。”

  何其甫从这深夜之间,忽然听见这女子叫门的声音,心里只管扑通扑通跳起来。原来何其甫在先本来是个至诚君子,自从那一回乡试,在船上给红珠姊妹们闹了一顿,觉得世间竟有如此妙人。自此以后,便有些大开色界,不过舍不得浪费银钱,不敢妄生邪念。后来同严大成他们在明伦堂上殉难,又看见芮大姑娘来寻觅严大成,那番光景,虽然用的是剧烈手段,然而由此瞧出当初他们想必定有一番恩爱,可惜我老何一生一世,竟没有这种奇遇。因此便嫌单单抱着一个美娘睡觉,称不起一个风流人物。却好近来他们下有一个小学生,名字叫做徐天保的,每天送饭,都是他家小舅母亲自到书房里来往。何其甫有时候便卖弄风情,同这小舅母有些眉来眼去。只碍着美娘监察在旁,没有下手的当儿。此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个女子声音,细细听去,便同那个小舅母有些仿佛,心中一个转念,莫非那个小舅母特来见访,亦未可知,我却不可拂了她这盛爱。越想越乐,忙忙摔下那本墨卷,跳起身子,飞也来开大门。月光之下,一眼早瞧见一个白发婆娑的老婆子站在门外,何其甫吃了一吓,缩身不迭。正待开口相问,刺斜里饶三早哈哈的大笑跳出来喊道:“何老先生还不曾睡觉么?我在此等候多时了。”

  饶三说话时辰,冯老太早躲过一旁。何其甫急得甚么似的,向饶三说道:“头一次敲门,原来是你。”饶三笑道:“谁说不是我呢!我的面子小,先生不肯出来,必须请出冯老太来请先生,先生才肯会我们呢。”何其甫道:“你这人左一次右一次,赶这半夜三更的来闹,是何意见?”饶三笑道:“刘四先生有话同先生面讲,就请先生立刻前去,不可迟误。”何其甫道:“夜深了,谁耐烦去会他,请你替我将这意思转达罢。”饶三摇头道:“这可使不得。”何其甫怒道:“使不得怎样?”

  饶三道:“何老先生真个不去?……”一面说,一面便使劲来夺何其甫的大门,已经摇得那个大门岌岌的活动起来。冯老太又在旁做好做歹,劝何其甫去走一趟。何其甫见饶三来势凶勇,知道他素来无赖,同他闹起来,也没有好处,只得依着冯老太相劝,转过脸来说道:“饶老三,你不用胡闹,我陪你去,也该好好的说,怎么动手动脚起来。”饶三笑道:“先生你何不早说,得罪得罪,算我鲁莽,先生耽代着我罢。”

  何其甫此时真个没法,只得重行转身进内,将美娘唤得下床,命她将门关好了,然后三个人先后走着,一径到了鼓楼之下。众人见了何其甫,大家都站起身迎接,转把何其甫噤住了。暗想今夜怎么被他们骗入叫化子窝里来了。内中刘祖翼向何其甫拱一拱手,让何其甫席地坐下,笑道:“我们到有许久不见了,一向身体还好?”何其甫冷冷答道:“托庇幸还顽剑四先生今日高兴得很,到这时候还在这地方取乐,不知命人唤我到此有何商酌?”

  刘祖翼又命人倒了一杯冷酒,送至何其甫面前,逼着何其甫干了,然后将这番所议的事,原原本本,详叙出来。又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所以必须仰仗大手笔,替他们撰一道劝进表文。将来他们万一有点好处,必当多多奉敬先生。何其甫一直听他说,也不答言。及至等刘祖翼将话说完了,兀的将一个头像个摇鼓似的,播得不住,半晌方才开口说道:“刘先生洞观时局,善体人情,为寒求进身之阶,借和声鸣国家之盛,大皇帝既下改元之诏,叫化子亦陈劝进之文。”

  何其甫摇头播脑,正念得十分顺溜,转是那些乞丐们听得不大懂得,又疑惑他忽然在我们这里读起文章来,互相厮觑,寂静无哗。刘祖翼忙拦著道:“其翁算了,此时不是同其翁掉文的当儿,你第一件先看我这主意好不好。第二件我们借重之处,千万你不要推托。这是利人利己的勾当,你用心做好了。万一将来大皇帝登极之后,众位弟兄们做了大官,皇上一样追究这一道表文,是谁的手笔,大家将你何其甫这大名奏上去,保不定圣心欣悦,钦赐一个状元及第,奉旨游街,或者有那些丞相府里的小姐,高兴抛个彩球儿耍耍,必然是打中状元身上。那时候像其翁这表表人才,便做了丞相家一个女婿,也不辱没煞你。不是我说句笑话,到那时候,便有一千个冯老太捏起喉咙,在府上诱你出来,你再也不会吃我们骗了。”这句话说得众人哄然大笑。何其甫起初听见刘祖翼说他状元及第,又是要做丞相女婿,心里不由动了一动。倒只管闭目凝神,细揣摩将来得意的去处,早不禁腮角边露出笑容。虽然刘祖翼拿冯老太来打趣他,他却一总不曾听见。后来又不知想到那里了,只见他笑容顿敛,忽然放下一副颓丧面目望刘祖翼,将头摇得几摇,慨然说道:“刘先生这劝进表文,可以不消作罢。我劝诸位快将这副念头,从速收拾干净。我明白告诉你们,你们以为十拿九稳,那个袁大总统想做皇帝,将来一定就遂了他的心愿,准是做皇帝么?在我看起来,他这年号洪宪两个字,可以不消出得一百天期,定会销声灭迹。这民国还是民国,你们不相信我这话,我敢写个凭据给你们,若是将来他果然有这皇帝的福分,你们拿我这字据儿来挖我的眼珠子,我决不怨你。”这一篇惊天动地的话,真把坐中一班人,吓得伸出舌头来缩不进去。何其甫也知道他们用意,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话,益发揎拳掳袖,侃侃的将他意见发表出来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
  第七十一回分香卖履故督多情返剑还珠痴郎快意

  大凡世界上有两种人最穷不得。且说是那两种人呢?一种是无知无识的愚民,他若是平素有一碗饭安稳吃着,他倒还本本分分,幼而壮,壮而老,老而死,就如那草木一般,活着也没有人厌他,死了也没有人理会他。万一到贫困极处,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了,与其白白的饿死,他一定铤而走险,小则狗偷鼠窃,大则杀人放火。叔季之世,这种人越多,那乱子便闹得越大。所幸天心厌乱,这些大劫运却不多见。而且这种人与我这回书中没有干涉,我也不去细细讲他。再讲那一种人呢?就是读书明理博学能文的士子了。这种人出断然穷不得的。

  这话何以见得,就拿洪宪皇帝而论,他做了民国第一任大总统,轰轰烈烈,也要算得心满意足了,偏生因为面前有几位通儒,说中国自上古以来,都是必须有一位皇上驭治万民的,这个大总统名目,万万不能合用。于是千方百计,想出法子来大家劝进,必要那个大总统做了大皇帝,他们才肯甘心。是以民国成立不上三年,那皇帝名词,又渐渐闹起来了。有几个不达时务的老百姓,还笑着说做皇帝,终究是姓袁的做皇帝,与他们有甚么益处,要他们拚命价的,不惜闹得沸反盈天,这毕竟是何苦呢。这一句话表面上看去似还有理,却不必去苦苦驳他。我且莫讲做皇帝这样大题目,就拿在下前回书中说的乞丐做个比方。

  谁知世间乞丐,也不是胡乱可以做的。那许多乞丐中间,也必须有个头领,在我们扬州这头领便叫做罡头,做了罡头,那权利身分,比较寻常乞丐就高得多了。那些乞丐明知这罡头位分,不是人人可以希冀得来的。因为乞丐虽多,那罡头的缺却是有限。所以做乞丐的人,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亲戚,或是好朋友,做了罡头,不惜出着十二分的力,保举得一个亲戚朋友做了罡头。这个罡头既是我将他保举出来的,他自然另眼看待我,我这乞丐就比别的乞丐讨巧多了。这个道理就同那几位通儒,劝袁总统做皇帝,是一个用意。你想那几位通儒,既在朝廷里劝进,闹得通国骚然。刘祖翼又是个衣不就身,食不就口的寒士,他既为他的衣食打算,自然便也在乞丐里面忙着劝进了。其实刘祖翼他若是侥幸置身朝廷,他自然也会做那通儒所做的事业。那几位通儒,若是不幸做了测字的,他们自然也会做这个刘祖翼所做的勾当。这个就叫做通儒也,刘祖翼也,一而二二而一者也。

  平心而论我辈便日日去骂那通儒与那个刘祖翼,还是冤枉他们,也只是个不能安贫而已。孟老二当初常说的两句话,是甚么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。若民则无恒产,因无恒心。苟无恒心,放辟邪侈,无不为己。这几句话其实不甚妥帖,未免将那个做士的看得太高了些。大约孟老二因为自己也是个念书的人,不肯堕落自己的身分。说话中间,有些护短,也是有的。再不然,就是孟老二所说的这个无恒产而有恒心的士,是三代以上的人,他又没有推测未来的神机妙算,他那里会知道如今士子所作所为的笑话儿呢。闲言休表。且说刘祖翼只因为一念之贪,思量借这乞丐劝进的事,做个升官发财的捷径,满腔火热,原是求何其甫将那文字做好了,好达自家目的。偏生遇见那个何其甫呆头呆脑,劈口说了句洪宪皇帝断断不能成事,真像一杓冷水,淋到刘先生脊背上。便连旁边那些许多乞丐,也没有一个不是垂头丧气,便好像洪宪皇帝真个取消了一般。刘祖翼心中总承望他既这样说法,必有一种绝大见解,到少不得侧着耳朵,忍着闷气,听他再往下说。

  那个何其甫却不慌不忙,缓缓说道:“我何以说这洪宪皇帝必然不能成事呢?在别人意思,或者因为那个革命党里大头脑儿孙文同黄兴,尚在海外,目下那个蔡锷,又打从京城里溜到云南去了,连日人人都讲西南那边又要造反起来,所以我也随声附和,帮着他们说洪宪皇帝不能成事。其实不然。那个孙、黄,是我生平最可恶的人,没的把个好好大清,弄得成了一个民国。便是蔡锷这时候虽然到了云南,知道他将来还能成事不能成事?这些道理我一共也不相信,我相信的只是我自己。我相信我自己甚么呢?我老实告诉你们罢,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梦。”这一句话转把刘祖翼听得糊涂起来,说:“何先生你是做的甚么梦?难道与这洪宪皇帝有甚么关系不成?”

  何其甫道:“我这梦虽然不曾明说与洪宪有甚么关系,然而细细详察,我那梦里几句偈语,我就料定了这洪宪不能成事,将来真能成事的,毕竟还是我们清国小皇帝宣统。这个梦并不是我今日才编着哄骗诸君的,那一年我同几位朋友向省里赴试,便在船上得了一梦,梦见有一位四夕山人,他说我终身将来是一定要发达的。临末便赠了我几句话,说的是:宣化承流,统一基宇。优哉游哉,贡于天子。我一觉醒来,也猜不出他这话里藏着甚么意思。最奇怪的,那一年明明是光绪皇上在位,谁也不能预先料着今上宣统继承大宝,其时我也只付之将信将疑罢了。及至先帝宾天之后,果不其然,宣统这两字年号,便发现出来。

  我们几个朋友,才恍然大悟这四句上面,第一个字却嵌着宣统优贡四个大字,那几个朋友都齐齐向我道贺说:我将来必定在宣统年代贡入成均。刘先生你如不相信我的朋友,总算是在学里鼎鼎有名的。严大成、龚学礼、汪圣民一干人,你背后去问问他们,便知道我这梦是千真万真。所以你们适才说的那一番袁总统想做皇帝的话,定是石光泡影,决然不会竟成事实的。你想我姓何的,一日不得优贡,这宣统帝位是一日不得取消。我们都是好朋友,我也舍不得给苦给你们吃。这个劝进的念头,赶快消灭了罢,多少是好。”说毕,头也不回,竟自背着月光,匆匆的走出鼓楼去了。

  此处众人好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,大家默默相视,更说不出甚么。刘祖翼气愤愤的指着何其甫骂道:“早知道他是这般人,我们又何必巴巴去请他到来,转落得他一顿褒贬。我就不信,将来谁有这般胆气,竟敢叫宣统小皇帝重行复辟。我猜不出他这顽固脾气,至今竟不曾改得分毫。外间正闹着宗社党人,怕这何其甫不是他们一路。且放着再说,有这机会,看我去替他出首,叫他死无葬身之地。诸位千万不要灰心,明天这道表文,还是我来亲自动手。如今且别过诸位,时候已是不早了。”说着向众乞丐拱一拱手,也就佯长而去,果然过了几日,刘祖翼毕竟做了一篇似通非通的文章,想要向县署亲自去递,不料便在这个当儿,蔡锷已在云南起了义师,接二连三的又有好多省分响应起来。袁总统见势头不好,知道自家上了左右亲信的当,懊悔不迭,爽爽快快下了一道命令,立时将帝制取销。

  刘祖翼得了这个消息,那里还敢再去出风头呢,少不得悄悄的将那篇表文,瞒着人一火烧了。好笑这时候,我们中华大国,真真闹得乌糟糟的,简直有些不成体统。何以见得呢?袁总统是在北京里闹着做皇帝,那些国民党人不服这口鸟气,又联合了西南诸省反对起来。今天闹进兵,明天讲北伐,已是应接不暇。以外还有许多前清大老,故国遗臣,既不满意袁氏登基,又不赞成党人抗议,转趁着这一个好机会,商议进行方法,思量重新将那大清国恢复起来,做个中兴盛业。一面在蒙古联合八旗种族,一面便在山东青岛地方设立秘密机关,大家躲在那里见机而动。谁知力量不彀,各省防范又极严密,闹了大半年,急切总没有做出一件事来。所有各处的宗社党,破获的也就不少。他们此心不死,还指望袁氏同民党两下争持,好收渔翁之利。那知道天不祚袁,这一年五月里,袁大总统得了一个糖尿症,又加着心绪恶劣,气恼伤肝,兀自一病不起,便呜呼哀哉了。

  民党十分得意,便同政府里那几位保障共和的大人物联合起来,依然根据约法,重行奉黎副总统主持民国,南北联成一气,兵革顿解,只一心一意去同宗社党为难。你想那些宗社党,那里还敢再行出头,也只好匿迹销声,不再妄想了。且说那宗社党人里面,有一位鼎鼎有名的,起先曾在江苏省里,做过一任制军,便因为光复时间,挈着家小,避居海上,这人是谁呢?就是捕杀富玉鸾那位意海楼大人了。意海楼他是皇室近支,虽因大势所趋,国基颠覆,未能亲殉国难,然而他那一种雄心不死,日夜思量,联合羽党,急图恢复,是以奔走蒙古、青岛之间,惟这意海楼为最出力。所有在制军任上积蓄的许多宦囊,都因为养着他手下同志,渐渐花费得不少。他的意思,以为毁家纾难,原是做臣子的分内之事。只要托祖宗福庇,万一将这个锦绣山河,依然归入我满人掌握,这四海之富,皆我家所有,那时候还愁不能占据爵位,坐拥黄白么。他却不料到事机不顺,叠二连三的重重失意,因此异常愤懑,郁郁不得志,仍折回上海,终日对着那些姬妾,长吁短叹,把一个四十多岁的人,弄得兴志颓唐,那鬓发之中,也就星星花白起来。

  无以消遣,有时候被朋友扯出去吃酒看戏,外面看是寻乐,然而总消遣不了他的心中忧闷。可巧这一晚在戏园看戏,末了一出,演的便是甚么鄂州血,那个装扮瑞华儒的,偏生刻画得穷形尽相,海楼看了半出,忽的眼面前觉得一阵漆黑,顿时口中喷出两块紫血来,身子直挫下去。吓得同来的几个朋友,惊慌无措,急遣仆人,将海楼扶入原来的马车,坐回他的公馆。到家之后,合家眷属,异常震骇,自不必消说得。侍婢们拥掖着入了床帐,许多姬妾,环伺在侧,少不得延聘了上海著名医士,前来诊视。原来意海楼本系少年得意,姬妾满前,平时身子不免十分淘碌,逐年已渐渐亏损下来。所幸他们是富贵兼全的人,平居颐养,却是与常人不同,所以并不觉得甚么。无如自经光复以后,种种境遇,毫不遂心,此番病势,简直有增无减。医士勉强订了药方,服下去也不见效。俄延得三五月光景,已是瘦骨支床,恹恹不起。海楼自知不能久居人世,所有身后诸务,均已摒挡一切。他于诸姬之中,最所钟爱的便是红珠。这一天业已不能进食,气涌痰喘,危象已见。家中上下人等,各各分头办事,专待海楼一经咽气,便预备讣告发丧。姬妾环列床前,无不掩袖而泣。海楼喘息略定,将眼四面望了望,有气无力的嘶唤一声道:“四姨呢?”

  众人知他问的红珠,大家便含泪推着红珠近前。红珠此时已经哭得像泪人一样,只得分开众人,欠身近榻。海楼倏的伸手执着红珠,哽咽说道:“你在众人中年纪最轻,你将来怎生结局,是我误了你了。”说到此重行喘起来,双颊骤然红晕,半晌不能开口。红珠心里又怕又急,那眼泪像珍珠断线一般,索索落落,还滴了好些在海楼手上。良久,海楼又挣出一句说:“我当听见你平日讲过的,有个哥子住在扬州,便是我当年在制军任上开活他的,这个人究竟你可知道他实在下落,我死之后,你便赶着写一封信给他,叫他来接你好生回去度日罢。你的房里所有一切的珠宝衣饰,全行交给你带去,另外我还分付账房里给你一千两现银子,算是我同你好了一场,便留着这银子做个纪念罢。区区之款,原算不得甚么。我只恨所有赀财,全行被我花费完了。到了今日,转使你们受苦。”红珠听到此处,已经掩面悲啼,几乎失声哭出来。只得重行忍着,低低说了一句:“大人保重。吉人自有天相,一朝半日,好得起来,便是我们极大造化。”

  意海楼摇了摇头,才缓缓将红珠的手放下来,勉强又同别的姬妾说了几句,又分付他们好好照看红珠,凡事不要叫她吃亏。停了半晌,不言不语。大家再走近细看了看,早已手足冰冷,咽了气了。霎时哭声大震,红珠不由晕倒在地。众人忙着替海楼穿换殓衣,便没有人照料到她。幸亏她自己房里有两个贴身侍婢,将红珠搀扶起来,唤醒了她,红珠于是坐在地下,放声大哭。……意海楼非我这部书中重要人物,他的丧事,我这支笔却也无暇替他扬厉铺张,只好权且搁过一边。单说红珠尚在海楼百日之内,别的姬妾平时既妒忌她专房得宠,又恨海楼弥留时候,另加青眼,各人总有些积不能平。在这当儿,早已有些冷嘲热讽,寻出事来同红珠起衅。红珠初意本拟等待海楼出殡之后,方才寄信给云麟,着云麟来上海接她,此时见这光景,觉得万不能久居,所幸账房里果然遵着海楼遗嘱,将一千两银子已交给自己,便拣在海楼六七这一天,在灵前痛痛哭了一场,便将自己要回扬的意思,告诉了众人。众人也不留她,红珠遂请账房里师爷,进入内室,请他替自己写一封信,告诉自家哥子,又将云麟住的地址详细说了,信中请他哥子赶速到此接她回去。账房师爷点了点头,便替她寄信到扬州去了。

  此处的事,且按下慢表。且云麟本系赘在岳家,虽然岳母龚氏十分怜爱,无如他的岳翁柳克堂,悭吝性成,觉得嫁了一个女儿,又添了一个女婿,在家吃用,心中老大不愿。不过怕龚氏生气,不敢说出叫女儿女婿回去的话。然而平时语气之间,都露着食指浩繁,后难为继的意思。又恨柳春在外不务正业,专事游荡,老人家一进宅门,便是长吁短叹,简直像似没有一毫生趣。家中本来用着一个苍头,两名仆妇,柳克堂又说连年兵乱,饥馑臻,不能不打算省俭的法儿,于是同龚氏闹着,又开除了一名仆妇。所有家中做不开的琐务,便唠唠叨叨,硬逼着女儿去料理一切。偏生他那女儿又是个醉心文墨,不知主持中馈为何物的人,镇日价只有躲在房里看书的功夫,米盐酱醋,一概不相过问。她母亲到没有甚么话说,柳克堂背地里狠是絮叨。柳氏也窥出他父亲的意思,背地里也常常同云麟私议,说是:“长安虽好,终非久恋之乡。岳家不可久居,久居便被旁人议论。好在我们家里虽是清贫,只要你肯苦心读书,虽然目前废了科举,举人进士是没有指望的了,然而你如果有满腹经济,不见得民国就没有你糊口的地方。在我看起来。我们拣了好日子,便辞别了我的父母,随你家去苦苦度日去罢。”

  云麟也觉得他的话说得有理,笑了笑说:“只要你能守清贫,家去到也还好,我不过愁你在这里一切起居饮食,是享福惯了的,万一到了我家,就如你跟前这个小使女就不能带去,我家虽也用着一个黄大妈,她是不能独自伺候你一个人的,到那时候你不要又怨起我来。”

  柳氏笑道:“啐,亏你还是读过书的秀才呢。一个安贫乐道的道理,都体会不来。你通不知道汉朝有个孟光,她在家做女儿的时候不是安富尊荣的,便讲她嫁给鸿梁的日子,所有妆奁,也还称得起个堆金积玉,后来被丈夫几句话感动她,她立时弃绝以前的态度,兀自荆钗裙布,随着丈夫耕种度日,一生一世,没有半句怨言。我虽然愚笨,不能学古来的大贤大德的妇女,难道便连一个孟光都学她不来。你放心,我若是将来有这享福的造化,难道你便贫困一世,若是我命中注定应该受罪,这母家的点点财产,我们也不能依赖一世。”

  云麟听他这番话,心中也很敬服,随即回家将这意思告诉母亲秦氏。秦氏也自欢喜。夫妇二人便定了主意,将这话告诉龚氏。依龚氏那里肯舍得她爱女远离膝下,不免痛痛哭了几常柳克堂却十分愿意,转背地里劝了龚氏几句,又被龚氏劈头劈脸骂了一顿。柳克堂不敢出声,笑嘻嘻的又跑入他店里去了。于是过了几日,云麟同柳氏择了一个好日子,真个将箱笼物件,掳掇掳掇,辞别龚氏,回家去了。秦氏见儿媳双双回来,说不尽心中快乐。柳氏到家之后,真个屏弃书卷,镇日随着秦氏,主持中馈,料理家政,井井有条。云麟看这光景,心里也很安帖。不过食指日繁,自家现在却没有一件事可做。家中积蓄,本属无多,连年贴补用度,行将告罄,目下狠露出拮据状况。每遇时节,实在又销不足的时候,只有向三姑娘那里略为借贷。至于他那太亲翁田焕那里,连年以来,生意异常发达,积蓄狠是不少,所有云姓店底,向年本月成约,每月贴给三千文,为租借店底之价。近年期限已满,此款亦已停付。又知道云家近况艰难,偶然会见云麟,只是支支吾吾,都说生意亏折,行将支持不住,以杜云家向他。云麟也猜到他的用意,赌气轻易不到田焕那里走动。田焕夫妇又防绣春津贴母家,监察得十分严密。没有甚么事故,也不许绣春轻易回去。有一次,云麟家里米粮告罄,急切想踌躇三五十元洋钱应用。因为又不久曾向三姑娘借的钱,此次不便再去唣。晚间云麟只是长吁短叹,便连夜饭也不曾下咽。柳氏近来所有赤金首饰,业已陆续付之质当。便连几件齐整衣服,也寻觅不出。当时看见云麟愁烦,心中老大不忍,便从灯下款款的向云麟笑道:“如今要说你境况不窘,你听到耳朵里,定要生气。然而一定便说你没有法子可想,也不见得。无如我说的话,打的主意,你又执意不从。大凡一个人,要讲究多情,也须叫那情人心里舒服,不替你焦烦。你只老远拿定你的主意,说是情人赠你的物件,便该文风不动,万一饿死了,那件宝贝又交给谁手里呢?便是那个情人,知道你这腐而不化,她也过意不去,她赠你这件宝贝的用意,又岂是叫你抱着他忍饥的。”

  云麟急道:“我知道你的话中用意,只不过看不得我那一颗珠子。我岂不晓得这珠子价值甚钜,把来换了,原可盘缠得一二年用度。只是这珠子丢了,便是丢了我的性命一般。你是个贤惠的女子,难道只重这珠子,便连我的性命都看轻了,她赠这珠子用意,原是听我换钱度日,她这般深情,我如何能辜负她,便依她丢这珠子。有朝一日,我若是能遇见她,我双手依然将这珠子取出来给她看看,也叫她知道我不是重财负义的人。你们不体谅我这颗心,朝也提这珠子,暮也提这珠子,你叫我怎样不生气呢!”说着便簌簌的流下泪来。柳氏笑道:“你这话又错了。我又不是叫将这珠子卖给别人去,以后便永远不能回头。近来我们这扬州有好些暴发户,在光复时间,得了运库里元宝,他们虽是有钱,像这样大的珠子,眼里也不曾瞧过,你若肯暂时押在他们那里,他希望你没钱取赎,包肯出着重价。”

  云麟听到此处,将两个耳朵掩得紧紧的,摇头说道:“可又来了,押到人家去,我可有取赎的指望没有?你分明给苦给我吃,我再呆些,也不上你这当。”一顿话说得柳氏气起来,坐在旁边冷笑说道:“我劝你不要做梦罢,依你主意,恐怕日后遇见她,还巴巴的捧这珠子给她瞧呢。她在那珠帘绣户,做着人家姬妾,几时有遇见你的机会。不是我说一句悄皮话,除非你再碰着那革命嫌疑,她同你第二次认做兄妹,或者可以暂时合拢在一处,谈谈体己儿,可惜如今换了朝代,再没有那种指望的了。”

  云麟不由触起自家心事,又想到红珠当日相救情分,以后真恐没有再遇见她的指望,顿时一阵伤心,止不住泪珠滚滚下来。柳氏见他这模样,也不忍再说甚么,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。不防这个当儿,黄大妈一拐一拐的走得进房,望着柳氏说道:“少奶奶也还不曾睡呢。太太分付我来问少奶奶一句,明天的中饭米,是一粒也没了,太太又没处去想法子,少奶奶同少爷还该商量商量才好。”柳氏站起身子笑道:“我正在这里同你们少爷商量呢。烦你好生告诉太太,叫他老人家放心。”云麟气忿忿的指着黄大妈说道:“快走快走,只是你忙得利害,难不成就单单将你饿死了。”

  黄大妈冷笑说道:“哪哪哪,这又干我甚事,少爷这样发急,我这条老命,饿死有甚么打紧,可怜太太将你自幼儿提携到今日,少爷进学那一次,我们也在旁边欢喜,总以中了一个秀才,吃饭是不消愁得的了,不承望少爷弄得这步田地。”说着也就一把鼻涕,一把眼泪,揩抹个不住,柳氏深恐云麟再说出甚么,连忙背着身子向他摇手,一面又催黄大妈进去。云麟长吁短叹了一夜。次日闷恹恹的下了床,挨到午饭光景,真是没法,只得向柳氏说了句,还等我到你们那边去走走。柳氏含着眼泪点了点头,云麟匆匆走入他岳家时候,可是不巧,他丈母龚氏,在昨天夜里发了肝胃气痛,正睡在床上呻吟不绝。云麟问了两句,只不好开口说借贷的话。柳克堂因为这事,早间赶回家里,此时刚蹲在天井里,同那小婢剥韭菜。一眼瞧见云麟当这秋深天气,身上还薄薄的穿了一件旧湖绉夹袍,脸上青黄二色的,异常憔悴,他再玲珑不过,手里将那韭菜一根一根的拣在旁边,便有一搭没一搭,同云麟叙述这几年生意淡薄,简直入不敷出。在那光复当儿,人人都说这一来可好了,没有皇帝,就没有关捐使费,地丁钱粮,百姓们都过快活日子了。谁知皇帝已经没有了四五个年头,怎么百姓的饥荒,依旧闹得没有开交,比先前越发难过。譬如你丈母昨夜闹得死去活来,论理便该为他讲个医生诊视诊视,只是那里有这闲钱呢,也只好挨命罢了。你回去也不必将这事告诉大姑娘,免得她又闹着回家。并不是我小气,委实添一个人嚼吃,那五六角钱一担柴,五六块钱一担米,我真有些支撑不住,像这韭菜,往年一斤卖三五个铜钱罢咧,如今加着十倍才买得一斤呢。我若不在这里监察着他,都拣那瘦的炒吃,黄叶子就该抛掉了大半,那还了得。”

  云麟被他丈人说得目瞪口呆,更不耽搁,站起来便告辞要走,柳克堂依旧蹲在那里,自言自语的说道:“我也不虚留你了,留你吃饭也没有菜。”云麟也不曾听见,一溜烟跑出大门,心里想了想,这便怎生区处呢?事到其间,也讲不得赌气的话了,不如到姐姐那边去设一设法也好。于是绕过两条街巷,刚走到绣货铺子门首,可巧劈面撞见田焕,打从街上回来。他是陪着朋友在醉仙居面馆里吃酒,吃得满头的汗,比黄豆还大,抻着胸脯,将帽子取在手里,当做扇子,只顾扑起扑起的扇着。一脚还不曾跨进店铺,云麟鉴于适才不曾向他丈人开口,转被他一顿话堵塞住了,当时便不肯客气,抢近一步,向田焕招呼。田焕见是云麟,吃了一吓,便立住脚,笑嬉嬉的问他有甚话说。云麟刚待开口,脸上早已通红。无可奈何,只得低低说了一句,想同太亲翁这边借几升米,改日如数奉还。田焕不由大笑起来,将帽子向头上一搭,拍着双手说道:“这个可真是巧极了,说出来谁也不肯相信,米是一粒也没。早半天又没卖钱,我还分付福恩的妈,叫他向隔壁王妈妈借两百铜钱,买点面来,先度过今天再说。老姻侄,你不知道,我们开店的苦恼,我同你太亲母忍饿不要紧,他们当伙计的,不能憋着肚皮替你做买卖。他们。……”

  田焕还待望下再说,云麟此时已是懊悔不迭,掉转身便走,不防田焕一把将他的手紧紧揪着,笑道:“哎呀,你难道恼我不成。自家亲戚,便没有饭好生请你,你就扰我一顿烂面,也稀松平常。”越是云麟要走,他的手越是揪着不放。后来又恐怕云麟当真在这里吃面,才将手松得下来。云麟头也不回,一路想起这种情形,不禁暗暗咬着牙齿,喊自己名字说道:“云麟云麟,你自幼儿不知道生计艰难,误读了几本诗书,总以为情爱两字,是天地间至可宝贵的物事,深厌那金钱龌龊,没的腌了少年心地。如今这么样呢,世情冷暖,人面高低,他们这一班守财奴,原不足怪,只是你上有老母,下有少妻,只因为我一人不能自立,累着他们忍饥挨冻。便是那个黄大妈,她半生辛苦,帮着我母亲守节,我一点好处也没有给她,昨晚还恶狠狠的同她赌气,我还成了个甚么人呢!你若再执迷不悟,怕那些乞丐饿殍,便是我将来的榜样。”

  因为想到田焕,觉得被他揪着的那只手,放在鼻上闻了一闻,一股酒肉臭气,几乎不呕吐起来。越想越恨,那脚步子不知走向那里才好。耳边忽然听见有人说话说:“哪哪哪,这不是云少爷吗?”云麟吃了一惊,再抬头望了望,原来不知不觉的,已走近伍公馆门首,那个招呼他的便是伍升。云麟遂即放慢了脚步,笑着问道:“你们老爷在家么?”伍升笑道:“老爷昨天便向省里去了。”云麟又道:“太太呢?”伍升道:“太太二太太同老太太都被县署里周太太请去吃上顿,伍贵他们都跟了去,只剩得我在这里守门。少爷可曾吃饭,何不请进去坐坐。”云麟笑道:“你们公馆里也没人,我进去则甚?”伍升笑道:“小姐在里面呢?”云麟惊问道:“怎么小姐不曾同太太一齐到县署?”伍升道:“小姐因为孝服在身,不愿意去赴宴会。”

  云麟听到这里,更不怠慢,忙拎着衣服,匆匆直望里走。伍升分付身边那个小厮,你快进去禀报一句。那小厮答应了,赶在云麟前面飞跑。淑仪淡妆素服,已盈盈的走出堂屋,彼此问了好。云麟笑道:“姨娘他们到还高兴,肯向县署里去走动。”淑仪也笑道:“这周知事原是湖北人,父亲当初在那边候补,内眷是往来惯的。这一次他们太太巴巴的亲来拜会,赶在今天又请祖母同母亲过去闲聚,大约停会子也该回来了。”

  淑仪说着,便拿眼将云麟打量了一番,款款的说道:“怎么几天不见,你又消瘦得许多了?”这一问转触动云麟的心事,不由心里一酸,眼泪便要直流下来,赶忙忍着,将个头掉转过去。淑仪也猜不出他甚么用意,又不便拿话去问他。只得搭讪说道:“姨娘同嫂嫂近来身体都好?”云麟叹着说道:“身体呢到没有甚么不好,只是因为我一人没有长进,累着他们处这拮据境况。”于是便将家中缺少柴米,早间出来设法,被他丈人同田焕奚落的话,告诉给淑仪听。淑仪将他望了一眼,瞋着说道:“你这人真是一点计较都没有,既有这样事,便不该早向我们这里来斟酌,白白的绕这样道儿。你的性情,是我知道的,几时受过人这般冷讥热讽。”

  云麟接着说道:“我原打算过来的,只是累次通融,姨父姨娘同妹妹固然没有别的念头,然而叫别人看着,毕竟觉得有些羞人答答的。”淑仪将个粉颈点了两点,一扭身进了自家卧房,立刻取出一方手帕,搁在桌上,指给云麟说道:“这里面有二十块龙洋,是娘交给我零用的。我先打发伍升送过去,你耽搁一会不妨。我叫他们预备饭给你吃,也是时候了,饿了到反不好。”云麟感激万状,也不道谢,只呆呆的听着。淑仪唤过一个仆妇,将这钱交给伍升,一面又命丫头走向厨房里催饭。不多一会,饭已齐备,那丫头便在桌上,安放了两付杯箸。淑仪笑道:“我是刚才吃的点心,此时还不曾饿,你们让云少爷独自吃饭罢。酒也可以不消用得。”

  云麟知道淑仪要避嫌疑,不肯同自己坐在一处,委实腹中饿得利害,也不客气,遂坐向桌边。刚待举箸,猛的想起一事,重行跳下来,向那丫头要了一盆热水,不住的去洗那手,洗了又闻,闻了又洗。又笑嘻嘻的向淑仪索她亲自用的桂花香皂。淑仪笑道:“你这会子忙甚么?等吃完了再洗不迟。”

  云麟摇头笑道:“妹妹你不知道,我今天这手腕是遭了劫来的,不洗干净了,如何吃得下这饭菜。”说着便将田焕握着自家手腕,手腕上沾有酒肉臭气的话,告诉淑仪,引得淑仪也笑起来,轻轻将一块香皂递得过来,笑道:“你这古怪脾气,不知几时,才改得掉呢。也亏你捱下这半日来了,要是我。……”说到这里,忍不住格格的笑。云麟用膳已毕,款款深深的同淑仪对坐着闲话。云麟又提到红珠赠的那颗珠子,依柳氏便想将他押钱使用,是自家一定不肯。又说每遇着无聊时候,只要将那珠子在手里摩挲一番,该愁闷的便不愁闷了,该饥饿的也不饥饿了。妹妹请你替我想一想,万一这珠子离弃了我,我还有甚么生趣呢。淑仪听见,只是低头无语。不防伍升却好匆匆的进来,对着他们小姐说:“已经将洋钱送得过去,云太太命我道谢。并说等他们少爷一经得了意,再如数归还。”一面说,一面又在怀里掏出一封信函,转身向云麟笑道:“可是去得真巧,太太同少奶奶正接到上海的信,又不知是谁寄给少爷的,他们并不曾开封,命我带过来交给少爷。”

  云麟此时且不去接信,转向淑仪笑道:“咦,这是谁寄的?想是都督太太有甚消息给我,再不然,便又是那田福恩闹的玄虚。”淑仪这时候并不曾回答,已从伍升手里瞧见函封上的字迹,不禁诧异说道:“哎唷,这不是打你红珠姐姐那里寄来的。”

  云麟惊听见这话,急跳起身子,接过那信,战兢兢的去撕那封口,急切又撕不开来。还是身傍那个积伶,已递过一柄剪子,云麟好容易将封口铰开,抽出内边笺纸,同淑仪并肩立着,一行一行读得下去,大略说是意海楼业已身故,所有第四房爱妾,着给亲人领带回家,闻云麟原系他的哥子,接信以后,务望从速到上海一行,以便随同令妹,一齐遄返扬州。所有银钱衣饰,均须当面交割。下边注着意公馆帐房谨启。云麟读完之后,顿觉形如木偶,呆呆的怔了半晌,突然向淑仪问道:“妹妹,我可是在这里做梦不是?天下那里会有这种意外的事,我若是醒了,一定跑来将这怪梦告诉妹妹。”淑仪笑得将他推了推,低低说道:“青天白日,分明大家都在这里,断断不是做梦,你须得将心神定一定,这件事应该怎样办法,还要预先料理料理才好。遥想红珠姐姐这个当儿,不知怎生苦痛呢。”

  云麟重行将那信,又读了一遍,想着红珠遭遇这场惨变,自然是十分悲惨,她还巴巴的想念着我,命我前去接她,可想她身虽在外,一时一刻,并不曾抛掉了我,侥天之幸,今日竟还有这种美满的希望,痛定思痛,那一行一行的眼泪,早将一封信函,洒得透湿。再说淑仪虽然替他们欢喜,然而一经想到生离究竟胜于死别,云麟以为今生不复再同红珠遇合,偏生上天成全他们,竟自珠还合浦,剑返延津,只是我呢?黄土一坯,千秋永隔,形孤影只,既无起死之丹,又少返魂之术,比较起来,我这薄命真要算是极顶了哇。想到此处,也就珠泪纵横,怆然不乐。也不去劝慰云麟,两人转对面哭起来了。伍升先前也隐隐知道红珠这事,此时瞧见他们这种情形,转含笑走得出去。淑仪哭了一会,觉得甚是无谓,转哽咽着向云麟说道:“你尽哭则甚?我替你想,事不宜迟,赶在明日便须往上海去走一趟了。”

  云麟适才见淑仪垂泪,总疑惑她是替红珠伤心,心下着实感激,忙答应道:“我这时方寸已经大乱,也不知怎样才好?今晚若是赶得及,我便过江去罢。”淑仪道:“这也不必忙在一时,你去接她,她自然是一准来的了。转是她到了扬州之后,你还须先行替她租赁一处房屋,你们那边住宅狭小,可想她还有好些什物,自然安插不下,若是等你将房屋租好,再到上海,她的望眼怕要穿了。依我主见,你明天尽管走你的。这租凭房屋一事,全行交代给我。我派人替你们办置妥帖,她一抵码头,可就不用再操心了。”

  云麟疾忙上前作了一揖说:“多谢妹妹为我们费这样心机,叫我怎生酬报?”淑仪脸上红了红,笑说道:“我也不一定为的是你。红珠姐姐看待我们,也还不薄,这点点小事,又算得甚么呢。”两人当下又谈论了一回,云麟才转身回去,将这事告诉母亲同他妻子。动身的川资,却好在淑仪赠的那款子里挪用。第二天清晨,少不得欣然就道。但是此去不知曾否将红珠携回,以及有无变故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
  第七十二回小团圆商量联宅眷真妖孽研究到文言

  扬州南河下花园巷东首,有住宅一所,前面是个大厅,厅后便是三进住宅。甬道西边,有个六角小门。进了那门,便是书房。书房背后,辟了一座幽深雅洁的花圃。其时那所住宅,已收拾得非常精致。一例的楠木椅子,地上的毡毯,屋里的电灯,应用尽有。第二重上房,格外华丽,炉霭微飘,瓶花欲笑。这一天晚上,有男女二人,对坐在房里。那女子浑身穿着缟素,流转星眸,四面望了望,不禁怃然说道:“这一番到狠费了仪姊姊的心力,承她盛爱,替我们布置得这般周到,累你明天赶得过去,将一切帐目,调查清楚,好让我将款子交代给她。至于她待我们的情义,一时也酬报不来,且放着再说。”

  那男子躺在一张沙发椅子上,尽管听她说,也没回答,只是傻傻的望了一会,笑一会,笑得那女子不好意思起来,轻轻啐了一口,低问道:“你敢是痴了?尽笑则甚?”那男子方才笑着说道:“我痴便不痴,我正在这里想呢,想我们怕是做梦。”那女子也就盈盈一笑,说道:“清醒白醒,甚么梦不梦呢。今天在火车上,你也累得辛苦了,还该回去早点睡觉才好。”这句话不打紧,转把那个男子吓了一跳,顿时收敛笑容,望着她憨憨的说道:“哎呀,好容易将你接得回来,便是做梦也该让我遂一遂心愿,怕醒时懊悔,已是迟了,怎么你还狠心,催我回去睡觉。”

  这时候已走过一个小婢,到他们两人面前,各倒了一钟酽茶。那女子捧着茶杯,向唇边呷了一口,正色说道:“唉,飘泊半生,甚么酸甜苦辣的味儿,我都尝过了。我原感激你待我不薄,自从遭了这番魔动,所以巴巴的还叫你来接我。第一件我是孝服在身,一时还不能同你提起婚嫁。我如今已打定主意,你近年的境遇,前日已经告诉过我了。可怜老太太生你一人,今日并不曾得着你一点好处。便是你那太太的性情,也是十分贤慧。一颗珠子能值几何,你宁可挨着饥饿,都不肯将这珠子割舍。我当时听见这话,狠感激你的用心。好在我别的没有安慰你的去处,至于这区区银钱,除得我们那个给我一千两现银而外,其余珠宝珍饰,算来也值得万金。我又没有一个亲人,我预备先拣一个好日子,将老太太同你们太太接过来住在一处,我在名目上便算是你的姬侍,借此可以稍尽我孝敬老太太一片私心。那座书房,便给你在里面安心求学。后面的上房两重,一重安置老太太,一重安置你们太太。我呢,便权将这所卧房,当做静室,长斋绣佛,修一修来世,不至再堕落烟花,沉沦孽海。”那男子听见她这番侃侃正论,又有些感她,又有些恨她。知道她主意已定,一时断断不能挽回,只得勉强笑说道:“此时我权且依着你,但是你这孝服,多则半年,少则三月,也该除掉了。到了那时候,你总不能再不理我。”那女子笑了笑,重行说道:“等到那时候再议。”

  著者说了这一大篇话,恐怕诸君还不知道这男女是谁呢。原来那女子便是红珠,那男子便是云麟。云麟自往上海去接红珠时候,淑仪便将这事告诉了他的父亲,伍晋芳也狠替云麟欢喜,便照依淑仪的分付,命人预先在南河下租好房屋,连伺候的几名家人,都由伍晋芳替他们雇得妥贴。是以云麟将红珠接回扬州,一切不劳费心。所有的用度,后来均由红珠清算价还。再说云麟当晚别了红珠,匆匆回家,将红珠所说的办法,从头至尾禀告他母亲秦氏。柳氏也坐在旁边静听。据云麟的心理,总以为他母亲听了必然欢喜,及至将话说完,不防秦氏转沉下脸色,向云麟冷笑道:“你瞧她这话准备怎样办法呢?”

  云麟忙笑道:“做儿子的不能孝顺母亲,常常累母亲为我们操劳家务,难得她银钱宽裕,肯接母亲前去享福,儿子已经允许她了。母亲几时高兴搬去,就是几时搬去也好。”秦氏摇头说道:“可又来了。你做儿子的,不能孝顺我,到成大伙儿去累她一个女孩子,她的银钱再多些,也是她挣得来的,不应该我们跑去享她这福。还有一说呢,她若果肯嫁了给你,这名目上我便是她婆婆,她便是我的媳妇,一家骨肉,或者不分彼此,住在一处,也还成了体统。照你适才口气,她嫁你不嫁你,还没有定准,我们冒失住过去,这究竟算是什么呢?”柳氏也笑起来说道:“婆婆的话,真有至理。所谓非李非柰,可笑人也。”

  云麟见他母亲不肯同红珠去住,心里正不自在。又因为母亲的议论正大,一时不能驳回,忽然见柳氏在旁边说这样话,不觉忿忿的说道:“你便料定她不肯嫁我吗?甚么非李非奈,咬文嚼字的打趣我,你上次不是说的,我若要同她会面,除非再蹈那个革命嫌疑,今儿又怎么样呢?可是堵住你的嘴了?”柳氏笑道:“她嫁你也好,不嫁你也好,与我有甚相干?我又不曾妒着你们。照你这样意思,是凡女人家,嫁了丈夫的,都该希望那丈夫,遇着有情的妓女,一般才有享福指望了。”

  秦氏忙拦着说道:“一件事还没有分晓,你们夫妻不应该就在这里拌嘴。我替麟儿打算,这红珠姑娘,年纪轻轻的,也没有就这样结局的道理,归根总须还要嫁人。既要嫁人,除得麟儿是谁呢?并不是我贪图她的家私,这事总等我替你们设法,也要顾全她的身分。我心里已想着一个人了,必须这人出来撮合这事,明公正气,将她收做偏房,她自然不肯推诿,麟儿且缓着急。”

  黄大妈连日已知道这事了,她兀自非常快活,此刻见他们在这里谈笑,也就插嘴说道:“先前听见仪小姐他们讲起这姑娘来,像是美人儿似的,我活到这么大了,究竟不晓得这美人是个什么模样儿,好少爷,你几时带我去见一见她,便是死了,也算长过见识,不枉我生在世上。”

  云麟见黄大妈说这样话,不由眉飞色舞,又不好意思去回答她,只是抿着嘴格格的笑。秦氏笑道:“黄妈你不用着忙,她是见过世面的,礼节儿一定不会讹错,包管明天她到我们这里来见我,你有多少捧不着她,你到是提点心儿,将家里打扫洁净些。但凡人家贫穷不怕人笑,只怕灰尘垢腻,叫人瞧着生厌,好像入了古庙似的。便在这些上面,可以瞧得出人家的兴衰。”

  黄大妈听了这话,有些待信不信。主母的分付,又不敢违拗,果然在第二天早晨,真个将房屋里打扫了一会。凡是条凳桌椅,都用抹布抹得干干净净。云麟勉强在家里睡了一夜,起身下床,匆匆梳洗,早飞也似的跑到红珠那里去了。红珠刚坐近妆台旁边,掠那鬓儿,见了云麟,含笑说道:“你来得正好,我刚要收拾收拾,到你府上去拜见老太太,同你们太太,却好累你引导引导。”

  云麟将头摇了几摇,笑道:“怪不好意思的,你去就去,我替你在这里看守屋子。还有一句话要叮嘱你,我那拙荆,生得狠是不济,你见了她,你不许发笑,以后并不许拿来打趣我。”红珠将眼皮儿微抬了抬,不由啐道:“这是什么话!他有福气嫁给你,便是我及不来她的地方,我岂有嘲笑她的道理。你懒待同我走也罢,我带着珍子好了。”当时便命珍子到前面招呼,雇一乘寻常小轿,临上轿时候,珍子捧出两个描金匣子,放在轿子里面,自家便挟着一幅素花毡毯,一路径奔笔花巷而来。珍子将门敲了几下,黄大妈开门不迭,果然见是他们,又惊又喜,早跑进里边去通报秦氏。秦氏已有了预备,偕着媳妇迎至二门旁边,红珠已经挟着珍子珊珊走入,偷眼瞧见秦氏鬓发半白,慌忙跨入屋内,由珍子将毯子铺在地上,红珠端肃跪拜,秦氏只还了半礼,红珠站起来,又同柳氏相见,也就跪拜下去。柳氏不敢怠慢,忙回了全礼。然后才分宾主坐下,轿子里的匣子,重行由珍子取得进来。红珠命她将匣子开了,捧出一座白玉寿星,一对翡翠如意,另外珠花四支,金钏一副。红珠站起身子笑说道:“这寿星同如意,是送给老太太的。那珠花金钏,留着给我们太太添妆。这点点物件,原不成个意思,不过聊表寸心,老太太同太太不要笑话。”

  秦氏欠身答道:“这又做什么呢?姑娘到了扬州,我们还不曾替姑娘接风,今天到先生受了。小儿多蒙错爱,前年那一次祸事,若非姑娘婆心侠气,小儿性命已不知作何结局,我们婆媳们常常提起姑娘,非常感激。”红珠笑道:“老太太说那里话,云少爷原是受了人的诬陷,荷蒙天佑,转危为安,这都是老太太的福气。这一次不幸身遭大故,又蒙少爷不辞跋涉,前去相接,我昨天还同少爷讲的,老太太若不鄙弃婢子出身微贱,那边房屋狠多,意欲请老太太同太太过去,永远住在一处,平时可以常常领受老太太的教诲。”秦氏点头笑道:“小儿也曾告诉过我了,只是一时还谈不到这事,容待过后再行斟酌罢。……”

  她们坐在那里谈话,只把个黄大妈看得呆了,想世界上竟有这许多标致人物,说我们家大小姐生得好了,还有一个仪姑娘比她还好。如今看起来,这位姑娘比仪姑娘又觉得风流娜些,真是一个赛过一个。不怪我家那个云少爷,同他亲热得如胶似蜜了。……刚自沉吟,忽然想着厨下蒸着点心,原是太太分付,等红珠姑娘过来给她吃的,忙匆匆的拿了四个青花碟子,装得满满的,送入桌上,设下杯箸。秦氏便凑近前来相陪。红珠看见黄大妈,便向珍子附了一个耳朵,珍子早从身边取出四块洋钱,递给黄大妈说:“这是我们姑娘赏你的。”黄大妈接到手里,觉得生平还不曾领过这般厚赏,欢喜不迭,随即扒在地上磕头。红珠忙命珍子将她拉着,笑道:“哎呀,怎么大的年纪,不要折煞了我。……”

  红珠说话当儿,早流转眼光,将柳氏细细打量了一番,只见他荆钗布裙,落落大方,端然坐在那里,裙幅静垂,丝毫动也不动。虽然面目不甚妖艳,然而却是不苟言笑,比较自家觉得厚重了许多,心中不由暗暗叹服。见她始终不曾开口,却又不是恼着自己,当时便搭讪着问道:“连日太太可曾会见伍小姐么?我们在上海碰过一次,至今狠挂念她。房屋什物,又承她的盛情,替我布置得妥贴周详,我打算到她们公馆里去走一趟,又恐怕近于冒昧,几时请太太替我们介绍介绍,我还有好些话要同她讲呢。”

  柳氏这才含笑答道:“仪妹妹轻易也不出来,姑娘既这般说,改一天请婆婆打发人去请她,顺便给姑娘一个信儿,便在舍间同她会一会也好。……”柳氏说完这话,低下头又不言语了。红珠坐了一会,也就立起身来,向秦氏告别。秦氏也不便强留,从房里捧出几盒茶食,命黄大妈送给轿夫,摆在轿子后面,然后笑向红珠说道:“我又没有什么好物件赠给姑娘,这点点东西,替姑娘发个吉兆罢。倘遇见闲暇时候,不妨常过来走走。”

  红珠道谢了两句,方才带着珍子上轿,回去不提。再说云麟闲着没事,终日都在红珠那边坐地,有时读书写字,红珠也不去扰他。只是一到夜晚,便催云麟回去宿歇。云麟的那几家亲眷,得了这个信息,没有一个不替他欢喜。惟有那田焕夫妇,因为自此以后,云麟获着这意外际遇,再也不愁穷困,也就常常的命绣春回家走动,借此好联络联络的意思。红珠也知道云麟境遇不宽,当初虽极拮据,总不肯卖掉自己那一颗明珠,心里老大不狠过意,因此上得便总送银子过去,给云麟夫妇使用。柳氏前番听见红珠要会淑仪,遂同云麟商议,拣了一个好日子,去请淑仪,并请红珠。云麟自是高兴,便去禀告母亲,秦氏笑道:“这事却一定是要做的,请你姨妹妹,还在其次,我想起来,你那仪妹妹的姨娘朱氏,第一是要将她请得过来,我有一件要紧的事,须烦她替我们料理。她的口齿又伶俐,心地又细密,比起你三姨娘来,就大不相同了。”

  云麟听出他母亲话中用意,只是傻笑,连连点头答应,笑问道:“还用写帖子不用?”秦氏笑道:“这倒可以不必,姨娘姨妹,都是家里至亲,红姑娘虽说生分些,然而他同你却不生分,必定去闹那排场,转叫红姑娘瞧着,疑惑我们将她当做外人看待了。你仔细去想我这话,可是不是?”云麟脸上一红,刚要再望下说,忽的黄大妈进来说道:“何先生那边打发人来请少爷,叫少爷快去,我已替少爷答应下来,叫那人回去了。”云麟皱眉说道:“又巴巴来请我则甚?谁有这闲工夫去同他厮缠。”秦氏正色道:“麟儿,你不可这般讲。他是你的训蒙老师,一日为师,终身为厮,他想念着你,是他的好意,你不用耽搁,赶快去罢。请客的事,有我同你媳妇料量,包不讹误的。”

  云麟没法,只得换了一件长衫,命黄大妈关了门,自己径向何其甫家里行去。他早知道何先生的书房,不在小时候上学地方了,现已移至旧城府署西首。其时刚是暮春天气,云麟走得急促,身上已微微浸了些汗,离何书房不远一带地址,狠是荒凉,遍地芳草,都已长得碧绿,还夹杂好些菜花,引得一般小蝴蝶儿,成群结队的在那里飞舞。耳边又送过一阵念书声音,大半是些天地元黄,宇宙洪荒,嚷得烟舞涨气。抢了两步,一眼瞧见何先生手里拿着一根秤杆,臂上套着小篮子,对面同一个卖茨菇荸荠的汉子,站在门口讲话。何先生向那汉子问道:“其价几何?”那汉子翻了一阵白眼,像是不懂的意思。何先生急道:“其价几何者,问汝之价目,几何几何也。”那汉子益发不懂,只管摇头不住,云麟忍不住好笑,暗暗想道:“奇呀,怎么好几时不瞧见我们先生,他这文法益发大进了。要是不知道的,还只当他在这里研究几何算学呢。”

  勉强近前叫了一声先生,何其甫凝神望了望,见是云麟,却也不同云麟打话,依旧几何几何的,向那汉子辩论。云麟笑道:“汉子,我们先生问你这荸荠卖几文一斤?”那汉子笑道:“哦,这就不错了,茨菇六十四。荸荠四十六。”何先生咂了一顿嘴,接着说道:“噫,自有茨菇荸荠以来,未有如是之重价者也。减其半,与汝之半,可乎其不可乎?汝其明以告我。……”云麟怕那汉子又不懂得,忙笑着说道:“我们先生还你的价呢,茨菇三十二荸荠二十三,你能卖不能卖?”那汉子听见这话,气愤愤的挑起担子便走,口里还咭咕说道:“你的荸荠还在田里,不曾生长呢。怪道同我文绉绉,想是骗我荸荠吃了。呸,清大早起,头一笔生意,撞着这死书呆子,晦气晦气。”何其甫见他不卖,倒也不曾生气,顺手将秤同篮子,搁在门边,引着云麟便向里走。云麟抬头一望,见那门上贴了一张白纸,上面写着文言统一研究七个大字,也猜不出是何用意,只得跟着进了书房。那书房平列只有三间,七八岁的小学生,都坐满了。却好严大成也坐在里面,一见了云麟笑道:“时哉时哉,文明少年,胡为乎来哉。”

  云麟听了,只是发怔。勉强坐下,何其甫已沉下脸色问云麟道:“子来几日矣?。……”云麟被他们这一阵文话,弄得不知所以,不由顺口就溜出来说道:“昔者……。”何其甫见云麟说这昔者两字,登时拍掌大笑,望着严大成说道:“子亦知我乐否?可引为文言统一之同调者,舍我云生其谁与归。……”说过这话,又郑郑重重的说道:“子亦知我召汝之意乎?今日者斯文将丧,妖孽横兴,人将树白话之旗,夺我文言之帜,障狂澜于既倒,作砥柱于中流,拚我馀生,以卫圣教,是以设此文言统一研究会,与二三子日夕从事,彼以白话簧鼓后生之耳目,我以文言统一世界之方音,有志竟成,誓进无退。若严君大成也,若古君慕孔也,若龚君学礼也,皆吾之同志也。汝虽年少,毕竟老成,昔日既肯为惜字会之功臣,今日岂不能为文言研究会之健将。云生云生,吾之衣钵,将传于汝矣。勉乎哉,勉乎哉!”

  何其甫年纪已渐渐老上来了,说了这一大篇文言,觉得有些费力,上气不接下气,着实喘了一会。云麟虽然有些明白,终究因为他话里的之乎也者太多,闹得有些发昏,几乎同那卖荸荠的汉子有些仿佛,转一时不甚摸着头脑,尽管望着他先生,对答不出话来。毕竟严大成比较何先生圆通得许多,他虽然一般主张文言,此时见云麟悟会不来他先生的语意,倒肯破一破戒,说了几句白话,向云麟笑道:“我来告诉你罢,外间新近出了一班少年,说中国文言,不能使一般普通人应用,预备全行将文言改革,拿白话去做文章。你的先生痛心疾首,深恐这二千年国粹,一日销灭,他便发表了一种主张,说他们既想用白话统一全国,我们何不就拿文言来统一全国,假如能使普通的人,一例都懂得文言,但凡寻常讲讲话儿,都拿文言来替代,不到三五年光景,包管全国的人,就没有不会讲文言的了。既没有不会讲文言的人,这白话定是无形消灭。他怀抱了这样大愿,所以发誓再不去讲白话。你适才不听见他同那卖荸荠的交涉么?这就是他实行改革白话的作用了。我们已经联络合好几个同志,便借这地方做个文言统一研究所,先前本想在油漆铺里做他一面金字招牌,后来因为经费难筹,大家公凑了二十四文,买了一张白纸,写好了贴在门外,你进来应该瞧见的。”

  云麟点头笑道:“瞧见的。但是主张白话的,他们也有个讲究。因为近来一班学校学生,读书不多,那词藻堆砌,便狠觉得吃力,大约改成白话,容易下笔些,这也怪不得他们。”何其甫怒的说道:“谁叫他们不多读书呢?”云麟笑道:“学校科学繁重,那里有许多功夫读书。”何其甫又拍案骂道:“,书到不要去读,到去忙那科学,这科学有什么益处呢?”云麟笑道:“科学可以富强。……”

  何其甫蓦的想起适才说话大意,怎么忘却引用文言,脸上一红,忙改口说道:“科学果可以富强乎?吾国闭关时代,本无科学,何以若是其富,若是其强。今日科学兴矣,强者已转而不强,富者已转而不富。科学欤,吾无以名之,名之曰妖孽。”严大成笑道:“彼此者乃师生,安用争论之闲事,惟有间汝愿耶,入夫社耳。入夫社岂同志矣。”云麟听他这番文言,益发茫无头绪,一时实在解释不得。再望望那些小学生,都搁着书不念,把来拿眼望着他们。不防美娘在对面屋里,向云麟招了招手,云麟趁势走得进去,见美娘肩下,立着个小女孩子。云麟笑问道:“这是世妹呀,今年约莫也有五六岁了。师母后来生过世弟没有?”

  美娘笑道:“这女孩子底下,也怀过两胎,不幸小产了,没有招得住,”云麟问道:“世妹生得狠是聪慧,叫什么名字?”美娘道:“他爹替他取名光孟,说古时候有个贤女孟光,先本拟叫做孟光的,他爹又恐怕同古人相混,所以颠倒喊着,又指望她大来能光大孟夫子学术的意思。我说可惜是个女孩子,她那里能比譬孟夫子呢。”云麟笑道:“这个到不好说。目前世界男女是平权的了,男人能彀学问,女人也能。……”

  美娘连连摆手笑道:“你快别这样说,给他听见了,又要骂你是反叛,他最可恨的是这些话。你可知道先生他们,招呼你过来的意思么?固然为的是什么文言不文言,其实是他们打听你如今有几个钱了,什么你在当初,相与了一个婊子,这婊子嫁过制台大人的,腰包里狠丰足,制台大人死了,目前又转嫁给你,先生便想向你借点款子,做他们会里的经费。我看你为人狠是忠厚,你的先生又老了,委实穷困得狠,你若肯答应,说了数目,我替你去告诉他,包他们听着欢喜。”

  云麟笑道:“嫁我这句话,如今还没有定实,我也不敢欺师母。她的钱便是我的钱,却从不曾分家。师母既这样说,改一天我便送十块洋钱过来,看可使得?”

  美娘笑道:“有十块洋钱,尽彀他们好些时吃用了。你跟我来,我把你这话去告诉他知道。”说着,便笑盈盈的扯了孩儿光孟,走入书房。云麟也背着双手,跟了出来。美娘望着何其甫笑道:“好呀,我刚才已向你的学生讲过了。……”一句话未完,何其甫虎也似的跳起身子,重重对着美娘粉脸,吐了一口又臭又粘的吐沫,吓得美娘退避不迭,从怀里掏出手巾擦脸。连严大成都觉得过意不去,忙说道:“怎么怎么?”

  美娘苦着脸说道:“真是的呢,怎么拿吐沫吐我?”何其甫指着他说道:“古人不云乎,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迓于家邦。我辈提倡文言,连女寡妻尚不能感化,而况他人乎哉,而况他人乎哉!”美娘急道:“连日被你这文言,将人头脑都闹昏了,我又不曾念过书,叫我这文言怎生讲法呢,这不坑死了人。”何其甫跳脚说道:“不曾念过书,难道连个之乎也者已焉哉都没理会乎?一句话里搀杂几个之乎也者已焉哉都不可乎?”严大成笑道:“是极是极,大嫂你便依着办好了。”

  美娘想赌气不说这话,又觉得这十块钱狠有关系,只得捺着性子,想了一会,方才缓缓的说道:“我同你学生谈到借钱的话,。……”说到这里,忙安了一个之字,底下便照这样说道:“你学生已经答应我了乎,他问要多少钱才彀呢也,我说随你的意思罢者,改一天他准送十块洋钱来已,做你们会里的经费焉,你看可使得么哉?”

  美娘说完了,可巧将这之乎也者已焉哉七个字,安在里面,一个字不曾漏落,心里暗暗欢喜。谁知何其甫同严大成听见这话,真是喜得手舞足蹈,又因为适才吐了美娘,狠不过意,忙近前安慰她说道:“寡妻寡妻,我知罪矣。此一唾沫也,比之春初之微雨,未免拟不于伦,例以痢后之粪花,似觉亦无不可,戏汝焉耳,吐云乎哉!”美娘见他又掉文起来,含笑转身进去。这时候何其甫同严大成,着实周旋了云麟一顿,又叮咛嘱付的问他,这十块洋钱在几时送来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
  第七十三回故友重逢中分鸳耦纤儿无赖妄肆音

  云麟别过他的先生何其甫,一心记挂着红珠,恐怕她在家里闷得慌,巴不得立刻跑回去同她相见。一头走一头思,索觉得他先生做事狠是发笑。拿白话去统一通国的言语,尚且不甚容易。他想拿文言去统一通国的言语,更是没有指望的想头了。譬如那个卖荸荠的汉子,就是榜样,这种人你也叫他去咬文嚼字,他如何能彀办得到呢。……云麟其时只顾低着头,向前行走。刚走出一条曲巷,不防劈面来了两辆人力车子,泼风价的挨身而过,云麟一个避让不及,那车轮上的泥污,已将他穿的一件葱白纺绸春衫,染黑了一大片,急得云麟火星直冒,抢上一步,将那拉车的小厮劈脸打了几个耳光,拦着他不容前进。那个小厮只得放下车子没口的哀告,旁边已围拢了好些人上来,都责备那个拉车小厮不是。坐车子的客人,是个瓜骨脸儿,白白净净的有几点碎麻子,虽然不曾留着胡须,那须秧儿已经一根一根的,透出皮肤外面。一眼瞧见云麟衣服,委实腌脏得难看,老大不狠过意,正想拿话去安慰他。忽的后面那车子里,有人喊起来,说道:“哎呀,这不是云大哥么!幸会幸会!。……”说着那人已经从车子里跳得下来,一把握着云麟双手,笑容可掬的说道:“老哥你叫我好想。一天十二个时辰,我到有十一个半时辰,将老哥放在心坎儿上。我若是有半字相欺,叫我遇水坠水,遇火入火。”

  云麟抬头一望,原来是当初在南京会见的鲍橘人,也就笑道:“橘翁是几时来扬的?。……”鲍橘人也不及答应,遂又望着那个瓜骨脸的朋友说道:“我们便在这地方将车钱开发了罢,彼此走着,还好谈心,没的叫他们横冲直撞,简直有他们走的路,没有别人走的路了。云大哥是知己的人,也不须计较这些蠢材。敝寓离此不远,一齐过来休息休息,这衣服让内人替你收拾干净了,然后再请回府不迟。……”当时围拢的人,原想瞧一瞧热闹,见此光景,方才一哄而散。云麟拎着衫子,气得抖抖的,懊恼着说道:“这模样如何好去见人,还是让我回家去换一换,再过来奉访罢。”

  鲍橘人那里肯依,笑道:“云大哥至今还有些姑娘气似的,你这副尊庞,非常秀美,便是衣服污得一点,是再不要紧的。你若这般计较,反叫我们许世叔,面子难下了。内人那里有上好的洗衣药水,包管一经洒上去,簇簇如新。如若不然,许世叔一定买衣料赔你。……”彼此说着话,已走入一所住宅。对面两进,朝北的那进便算是客厅。对面堂屋,瞧得清清楚楚,只是挂着一幅湘帘,有一个小婢弯着腰在里边扫地。鲍橘人一定请云麟上坐,又一叠连声喊那小婢倒茶。其时云麟已将长衫褪下,由橘人亲手接得过去,递入那小婢手里,问道:“太太起身不曾?”那小婢笑着摇了摇头,橘人再不则声,只说了一句:“你权将这衫儿搁在后边,停会子等我来招呼太太。”于是又指了指自己称他做许世叔的,笑道:“我们这位世叔姓许,大号道权,他的令婿是河南王道尹,他的侄婿又是现今大总统的外甥。现充着中国银行的顾问,又兼管着交通银行的杂务。他是性甘恬退,不愿意做民国的官罢咧。若是要做官起来,只消同他令侄女歪歪嘴儿,一省的省长稳稳到手。”

  几句话转将许道权脸上涨得通红,搭讪着去向云麟塞暄。又说适才冒昧,将衣服污坏了,委实抱歉得狠。橘人又笑道:“世叔你不晓得我们这位大哥,同我在南京是拜过把子的,品貌又生得好,腹中的才学,是万人不及。”云麟笑道:“橘人你少说些罢,没的被别人耻笑。提起南京来,贾鹏翁近来想还得意?”

  橘人摇头冷笑道:“小贾吗,这人心术非常险毒,我同他已是绝了交际了。他那眼孔生在额角上,处处欺负人,便事事倾轧人。”云麟正待问他缘故,橘人又笑问道:“贵相知近来已到扬州了。哎呀呀,她的那一番侠义,从死里将你救活,这一件事南京人没有一个不称赞的,我前天还向她公馆门前经过,好气派的样子,连前到后,怕没有十几重房屋,可知她一人也住不了许多,云大哥定然是同她双飞双宿的了。大哥有这样喜事,一共还不曾请我吃酒,可想你这人瞧朋友不起。”云麟笑道:“又来冤枉人了。我不是因为在路间碰着你,我还只当你在南京呢,有酒也没处去奉请。”

  橘人笑道:“不错不错,这却怪我说得大意了。罢罢罢,你究竟在几时请我呢?”许道权笑向橘人道:“你说他这贵相知是谁?”橘人笑道:“还有谁呢,便是大名鼎鼎的那个红珠。”说着又用手在嘴上打了一下,笑道:“该死该死,怎么公然称她的大名。”许道权笑道:“哦,红珠么?她做清官人的时候,我叫过她好几回堂差的,不是听见她已经嫁了人了,嫁的便是南京制台,这番怎生又回转扬州呢?可见这些当姑娘的,水性杨花,从良那些话,是万万靠不住的。”橘人忙笑道:“这个又非世叔所得而知了。嫁的制台,原是不错,不幸那位制台业已去世。我们这如嫂为下半世打算,除得同我们这云大哥,两家并作一家,她也没有别的希望。……”说到此又望着云麟笑道:“据说他这一次挟的财产,狠是不赀,我不怕大哥生气,大哥得了她这一臂之助,真是万分侥。即以她住的那房屋而论,没有数万金家私,也不容她这般尊荣安富。兄弟以名分所关,却不便亲去拜谒。至于内人却长于外交手段,可否改一天命她去过访如嫂,让她们做一个闺中良友,也可以替如嫂破一破岑寂。”

  云麟点头微笑,说道:“这可好极了,小妾因为离了扬州多年,急切没有许多女伴,倘得嫂夫人肯于光降,我又素仰嫂夫人诗才是最好的,小妾如今也学几个字儿,得蒙嫂夫人时时指教,是再没有不欢迎的道理。……”两人正说着话,忽听见对过房间里有咳嗽声音。橘人忙跳起身,笑道:“世叔同云大哥都不是外人,请在这里少坐一坐,内人想是下床了,等我去嘱付她收拾大哥的长衫。……”说毕便如飞的跑入房里。云麟因为那个许道权说话叫人生气,便不肯多同他扳谈。自己早背着手去瞧那壁上的字画,许道权也不知在那里想什么,只管低着头盘算。在这个当儿,外间却是静悄悄的没有声息。忽听见房间里有橘人的笑声,又有他夫人的骂声,接连有一阵脚步儿,擦在地板上价响,像似揪打起来一般。那个小婢吓得站在房外,不敢进去扯劝。许道权忙喊着不好,早赶过去想问一问缘故。云麟也就三脚两步,跨过这边来。蓦见橘人同他夫人已揪扭到靠窗一张梳桌面前。橘人手里高高的举着一封信函,他夫人死劲扯他的臂膀。无奈身躯矮小,又刚值初初起床,身上仅披了一件洒花夹袄,胸口大敞着,露出大红兜肚,一条单裤已脱落在小腿底下,半晌才挣出一句,说:“要我性命可以,要看我这封书子,万做不到。”说毕,依旧抱着橘人不肯放松。许道权一眼瞧见这模样,不由向着地上啐了一口,说大清早起,晦气晦气。云麟也就掉过脸去不忍再视。橘人见有人进来,方才将那信摔给他夫人,笑着说道:“同你取笑儿罢咧,看急得这个分际。……”说过这话,随手将房门替他掩上,远行踱得出房,同他们周旋说:“没事没事,我因为喊她替云大哥收拾衣服,她夹袄口袋里忽的露出这信,是我抢着要瞧她的,她便急了。其实共和时代,她有她的秘密自由,我干涉她,到反觉得太不文明了。”

  云麟欠身笑道:“为我的事,转累嫂夫人生气,实在异常抱歉……。”说时便伸手从衣架上将那件长衫取过来,见上面不过稍染了些泥垢,一经干燥,也不似先前难看,遂用手搓了搓,那泥垢已纷纷散落在地,虽有点痕迹,却没有大碍,当时便披好在身上。许道权望着橘人说道:“我别过你罢,你几时在家,我还有话同你细讲呢。”

  橘人笑道:“老世叔不坐坐儿了,等我送老世叔出门。”许道权忙拦着说道:“有外客在这里,不劳相送……。”说着又附了橘人耳朵说了几句,橘人笑道:“容再商议,容再商议……。”毕竟将许道权送出门外,然后转身入内,笑着望云麟说道:“你知道他是谁?在先这人穷得要死,幸亏他有一个女儿,一个侄女儿,都卖给人家做妾,便是我告诉你的那两位阔人了。当着他我只好说是他的女婿,原是替他场面的。老货无耻,公然便以省长的丈人自居了,你想可笑不可笑呢。”

  云麟笑道:“好么,你便不说出来,我也有些疑惑,可想这两处银行的位置,也是阔人的嘱托了。”橘人笑道:“可不是呢。大哥且多坐一会,我叫内人预备饭菜。”云麟忙道:“改日再行叨扰,我还要赶得回去。”橘人笑道:“显见得有了如嫂,便不将我们老朋友放在眼里了。”云麟被他说得脸上通红,勉强搭讪着问道:“橘翁在南京不是狠得意的,怎么此时又挈眷回里?”橘人将双手一拍,恨恨的说道:“崔观察看待兄弟原是不错,便是他那如夫人,同拙荆也是朝夕不离,如形随影。叵耐那一班革命钜子,好好将个大清国弄成这个分际,你想崔观察他原是前清官僚,自从光复以来,不但他的位置,光复得干净,便是兄弟的职务,也随着一齐取销。不怕大哥笑,兄弟外面景况,像还敷衍得,其实家无馀财,厨无馀粒,不久也要出门运动运动,久久的投闲置散,大有辗转沟壑之雅呢。”

  云麟点头说道:“以橘翁的大才何愁没有际遇。万一得意时候,还须提携提携兄弟,方不负当初同盟之雅呢。”橘人笑道:“云大哥又作欺人之谈了。我知道如嫂从意大人那边,携回的赀财狠是不少。据说一粒珍珠,便值得二万多纹银,在上海时候便交给大哥,大哥一生已是吃着不尽,何况他又嫁给大哥呢。”云麟笑道:“这是那里的话,外间言论,未可凭信。依我的愚见,还是自立的好。”橘人笑道:“这个我们且不消研究,但是大哥回府,务必在如嫂面前,替内人介绍介绍,早晚内人过去拜谒,便不嫌唐突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早向皮夹里抽出一方小小名片,递给云麟。云麟瞧见那片上印着紫罗女士四个小字,旁边又赘着著有紫罗诗集二十卷,紫罗赋钞八卷的字样,笑了一笑,便揣入怀里起身告别。……一口气跑入红珠那里,家人们见是云麟,也不消进去通报。云麟匆匆走进内室,只不看见红珠。小珍子笑道:“姑娘在花圃那边瞧杜鹃呢。”

  云麟听见这句话,更不怠慢,早又穿过那座六角小门,早见红珠穿着家常衣服,松松的挽了一个抛家鬏髻,欹身倚在绿栏杆旁边,好几十盆杜鹃花,陈列得高高下下,轻红浅白,开得甚是可爱。红珠自家手里,又拈着一枝垂丝海棠,静悄悄的对着那海棠发怔。云麟暗自好笑,便蹑着脚步儿,鹭伏蛇行的走近红珠身后,红珠依旧不曾觉得。云麟忍不住卟哧一笑,引得红珠忙掉转脸,见是云麟,笑道:“怎么进来也不开口,别人独站在这里,正自胆怯,要你使这促狭,你瞧瞧不知打那里钻得来的,衣服上都挂起幌子来了。”

  云麟笑道:“你问我这衣服么?说起来呕死人呢。巴巴的将人唤得去,想要借钱,累我跑了一趟还不算,又撞着那冒失鬼的人力车,泥污了一大片,如今还好看些呢,被我用手搓干净了。”红珠此时已掉转身子,笑道:“你的话真是没头没脑,是谁唤你?我知道吗?”云麟笑道:“还有谁,便是我那先生何老头儿……。”说时又将何其甫掉文一事,告诉了红珠。红珠笑得前仰后合,方才慢慢的说道:“他这鸟语,莫说卖荸荠的汉子不懂,便是我近来也学认了几个字,听去也不大明白。”云麟笑道:“提起认字来,目前我有个女朋友,他的文才是狠好的,又能做诗,又能填词,她慕你的大名,托我介绍,要想过来同你谈谈。”

  红珠将星眼微飘过来,冷笑说道:“好了,又有了女朋友了,我算认得什么字呢,自幼儿在那曲本上,约莫记得些,见了人可就形容出我的短处来了,没的叫人来笑话我,你饶了我罢,我是不见的。”云麟觉得适才的话,说得大意,忙分辩道:“我说错了,并不是我的女朋友,她是有丈夫的,我同她丈夫相好……。”说着便在怀里将那名片取出,递给红珠,又笑道:“这紫罗女士,大约也文明得狠,今天在那边瞧她因为一封情书,不肯给她丈夫瞧见,因为彼此揪扭在一处,裤子脱落在小腿底下,她都顾不及。”

  红珠呸道:“世上有这样没廉耻的货,亏你还看在眼睛里呢,也不嫌忌晦。咳,我这么看来看去,只有那仪小姐称得起端庄静淑。我们虽没常见过,然而那一天在庙里谈了谈话,就瞧得出她的性情来。前天去见你们太太,她告诉我,说仪小姐近来潜心佛典,一卷法华上乘,她能从头彻尾,讲解得下去,这也算是难得的了。好在我也想念念佛呢,几时去同她研究研究,不比这些没来由的女朋友好。”

  云麟听到这里,不由怔了一怔,忙笑说道:“你不比仪妹妹,仪妹妹自幼儿本没认识多字,后来因为富大哥殉难之后,她转不时的逼着我那姨父,教导她认认字儿,我还劝她,有这聪明,不会在诗词歌赋上去用用心,谁知她听了不以为然,忽的买了许多经典,念起佛来,这不可笑得紧。她这样办法,人还体谅她,是守了寡了,百事灰心,所以遁入空门,潜心养性。你呢,又不是姑子,又不是和尚,弄这劳什子则甚?”

  红珠笑道:“这话到也不然。仪小姐固然算是红颜薄命,至于我这命,也不见得便胜过她。可怜自己的生身父母,都记不起是谁。四五岁便落在人家手里,吃了这碗饭,东漂西荡,见了人假作欢笑,背地里不晓得伤多少心呢。难得从了良,不幸又在半途上抛撇下来了。以后光阴,还不知作何结局,你叫我不拿这经典排遣排遣,还有甚兴味?”说着,那眼眶里珠泪,便一滴一滴,直滴在海棠花上。云麟也有些凄怆起来,两人并肩立着,各自不能开口。这个当儿,小珍子已跑来请他们进去吃饭。云麟抢着先走,笑道:“果然肚腹里有些闹起饥荒来了,去罢去罢,没的在这冷清清所在,说出来的话,都叫人听着不快活。”

  红珠也就缓缓的将手里海棠,抛向金鱼池水面上,两人便对坐在堂屋中间,随意用了午膳。云麟笑着问道:“我的母亲,总在早晚请你过去宴会呢,并约了仪妹妹陪你,今天可曾有帖子送过来不曾?”红珠笑道:“一家子人又要什么帖子?老太太给脸给我,我是一定去的。但是前天去谒见老太太时候,我曾经请老太太同太太到这边来,常远住着,彼此有个照应儿,瞧老太太口气,也并不是不答应,却又不肯告诉我的日子,对着我只是尽笑,这件事到须得你在这里边怂恿一点,不用这样生分才好。”云麟点头笑道:“母亲他们来是一定要来的,不过还不曾到了时候,你且瞧着罢。”

  红珠其时也悟出他的意思,不觉脸上微微红了一红,低了头更不再说什么。小珍子见云麟饭已用完,忙递上一把手巾。云麟接在手里刚擦着脸,忽的打从外面,跑入一个家人,垂手说道:“外边来了一个人,要会少爷呢。请他的名片,他又说不曾带得,只消少爷出去见了他,便认识了。云麟一面将手巾递给小珍子,皱眉说道:“这又是谁?难不成是鲍橘人这会子就跑得来。”红珠笑道:“你管他是谁呢,会见面就许晓得了,怠慢了人家到不在理。”云麟便随着那个家人,匆匆走出大厅,那人见了云麟,早喊起来,说道:“你好快活,躲在里面干什么?再停一刻不出来,瞧我有这本领进去捉奸……。”说得那个家人都笑了。云麟又羞又急,指着他呵叱道:“你活到一百岁还不成器,不知嚼的是些什么舌头,你几时又撞回扬州来了?寻魂寻到这里?”那人拍手笑道:“哎呀,同你取笑儿罢咧,值得气得这个模样。不瞒你说,适才跑至尊府,老太告诉我,说你镇日在这地方居多,我便一径寻得过来,累得我浑身臭汗……。”说着,便伸手去解钮扣,将身上穿的一件半新不旧的竹布长衫,同一件玄色洋缎背心儿,脱下来一齐丢在炕上。又回头望着那家人说道:“快替我进去将你们姨太太亲自吃的上等龙井好茶,快快泡一碗来,给我解渴。若是推班一点,我不把那茶钟儿,从大厅上掼至大门照壁墙角,我也称不起是个田福恩。”于是又将一双鞋儿,褪落一旁,赤着袜子蹲在炕上,袜子又破了半截,大拇指儿在洞里伸出缩进,还不住的用手抠着闻而又闻,睁着骨碌碌的眼珠,向四面瞧了瞧,咂嘴说道:“好大房屋,你们两家头住在这里到不胆怯,三更半夜一定有鬼出来,同你们打混。要叫我死也不敢在这屋里住宿……。”

  少停那家人果然端过一杯茶来,田福恩拿至鼻边嗅了嗅,笑道:“不坏不坏,真个还有点口脂香味。”说着,便伸直了脖子,一口气灌得下去,还没口子的嚷要再喝。再望望云麟,必恭必敬的坐在椅子上,头也不抬,口也不开。田福恩笑问道:“怎么几时不见,你又变成哑吧了?我请问你,你不久还向上海走了一趟,为甚不肯理我,悄没声儿又跑回来了?论这件事,可该罚你。”云麟没好气的答道:“人家有人家的事,谁有功夫去寻觅你。”田福恩笑道:“什么鸟事,不过是拐逃人口。”云麟跺脚说道:“说话放仔细些,何苦得罪了别人。”田福恩睁圆双眼喊道:“我怕得罪谁!当了议员,没有别的好处,只是这一点点儿有趣。我得罪人可以,人都不敢得罪我们。……”云麟见他这样混头混脑,又阻拦他不得,只得勉强说道:“你的议员,已经卖掉了。卖的这笔银子,收藏在那里呢?为甚连西装衣服都不曾穿,不怕你见怪,瞧你这形状,怎么又渐渐不济起来?”

  田福恩正色说道:“我生平最恨是那一钱如命的人。银子再多些,也不能带入棺材里去使用。我的那张票子,却也卖了五百多两,只是都把来送给婊子去了。至于我那西装,穿过些时,也懒待再穿,老实交给上海济成当店里,叫他替我收藏着,省得搁在箱子里,霉烂了到反不好。不敢相欺,便是所有行李,都一古拢儿,算钱价还人家了。眼见得不是头路,我打从前天晚上,溜上火车,赶回家来设点法子,迟早总还要去一趟呢。不过目下金融困难,特地跑来同你商议商议。”云麟吓了一跳,忙说道:“同我有什么商议呢?我的境况,你是晓得的。”

  田福恩笑道:“哎唷唷,你又来同我装穷了。你放心,我并不同你借款,不过有件事,非得你替我决断一下子不可。我知道我们这扬州地方,打从光复以后,有好些人想出法子来骗钱,什么生日呀,冥寿呀,只消拚着几百封帖子,送到人家去,那白花花的洋钱,便可以滚得进门。我到想替我那老子开个吊,又苦于他一时不会便死,我打算在讣帖上注明白了,同他们预支奠仪,横竖我那老子终久是要死的,随后概不再向他们打扰,像这样变通办法,不晓得还可以不可以?”

  云麟连连摇头笑道:“这个万使不得。世界上也没有这种道理。”田福恩正色说道:“道理道理,若是一个人都要去讲究道理,饭也莫想吃了。”云麟笑道:“任你不讲道理,我怕太亲翁也不容你这般胡做。那时家庭里先闹起风潮来,别人有钱也不送给你使用了。”田福恩半晌不曾开口,只顾拿手在光头上乱抓。抓了一会,重又笑着说道:“有了有了。除得死法想活法,你记得杨靖杨大哥死得几年了?”云麟想了想说道:“蝶卿死了有三个年头了,你又提起他来则甚?”

  田福恩笑道:“我想替杨大哥做一个冥寿,可怜他家此时也没有人了,至今也不知道他那堂客的死活。他生前也是学中朋友,认识他的人,想还不少,再得你在外边替我吹嘘吹嘘,包管百十块洋钱,可以到手,你帮我出这样力我一辈子也不忘记了你。”说毕,早站起来,向云麟左一揖右一揖的缠个不休。云麟此时再不愿意同他攀谈,勉强笑说道:“你既打定这主意,你尽管去办好了,我可以替你帮忙地方,自然替你帮忙。”

  田福恩这才欢喜,又见云麟有些懒洋洋的对着自己,又有些待理不理的光景,只得跳下了炕,重行将那件长衫同背心披在身上,也不钮扣,用手掖一掖,笑道:“我别过你罢。没的叫那个人儿怨我不识情趣。”说着将头一缩,伸了伸舌头,往外便走。云麟恨他不过,也不送他出门,只笑说了一句:“彼此至亲,我也不客套了。”说完这话,正待转入那座屏门,不妨田福恩又跳进来嚷道:“我还有一句要紧的话,到忘却问你了。”云麟忙立定脚步,正色说道:“有话请你快说,别人还有别人的事故呢。”田福恩笑道:“还不曾夜晚呢,你忙什么,难不成青天白日。……”云麟不待他说完,吆喝道:“放屁放屁。”田福恩将鼻子嗅了嗅,笑道:“好臭好臭。”

  云麟道:“好哥哥,你不用闹顽笑罢,我被你缠得也够了。”田福恩方才说道:“我们来讲正经,再同你闹顽笑,我便算是你养的,可好不好。”云麟道:“好好好,讲正经呀。”田福恩笑道:“替杨大哥做冥寿原不打紧,只是他又没有生着后,这帖子下面用谁出名呢?我想了一个方法,说不得我便做他的大儿子,那小儿子的名字,便借重老弟罢,在世都是相好的弟兄,料想这点点情分,你也推诿不得。”云麟急得面红耳赤,恶很很的说道:“你这厮真是个畜生,说不闹顽笑,你又闹起顽笑来了。……”这句话转将田福恩说得恼起来,扬着脸急道:“谁同你闹顽笑的,外间不是常有这种办法。像这样帖子,末了多有别的人名字,成篇累套的都还是些阔人。我因为老弟名望狠大,所以想你帮个忙儿,你何苦将脸打得高高的,一定不肯答应。”

  云麟冷笑道:“那些阔人名字,是替死者发起,哀恳别人助的,他们又何尝去做那死者的儿子呢!”田福恩想了想,重行笑道:“哦,这个我就不大明白了,我还疑惑是那些阔人情愿做人家儿子,才写着名字在下面呢。照这样讲,单是我做他的儿子罢,以外再赘上你一个名字,就同那些阔人一样,也算是发起,可好不好?”云麟道:“承你的爱,看得起我,帖子上却不要赘上我。另外我给你些名片,也是一样。”

  田福恩方才欢喜跳跳跃跃,真个出门走了。云麟被他缠得昏头昏脑,匆匆走入后层。红珠便问他适才是谁同你讲话,云麟摇着头叹道:“还有谁呢,便是我那不成材料的姊丈。”说着又将田福恩的事迹,说了一遍,呕得红珠也笑个不住,果然不曾隔了几日,那杨靖三十冥寿的请帖,已经有人送来。云麟接入手里一望,又好气又好笑,跺脚说道:“该死该死,亏他有这副老脸做得出来,不伦不类,到好将人牙齿要笑掉了。”一面说一面将帖子递入红珠手里,原来上一行写着,某月某日蝶卿杨大老爷三十冥寿,恭候台光。下面便是孤哀子田福恩泣血稽颡十个小字。红珠嫣然一笑,将帖子掼过一边,冷冷的说道:“咳,令姊丈那位尊大人大约也是造过孽来的,所以才生出这样一个令郎。”云麟又道:“还不知道他这灵位设在什么地方呢?等我再来看一看。”在纸角上寻了一会,那地方正是当初何其甫开设惜字社,后来杨靖在那里扶乩遇鬼的都天古庙。云麟瞧到这里,不觉触起一件心事来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